屋里一人朗声笑道:“山君息怒,老头儿本是土里刨食的出身,若不是学点功夫,这世里早没了,确然是个下等人,小公子说得不错。”正是那老丈。此言貌似说情,实为火上浇油,小草何等精乖,泪水顿时止了,眼见徐衡竟无二话,不禁悲从中来。同为江湖出身,小草难道真当自家高过别人不成?不过话赶话说错一句,就叫逮住不放,可见徐衡早有此心,今日终于寻着机会。

    当下狠狠抹了泪,小草一把推开青鱼手,大叫道:“要你装甚好人,当小爷稀罕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掉头便跑。萧公子始终笑眯眯地,看完这场热闹,冲小舟一使眼色。小舟轻轻几步赶上,捉住小草后领一提,小草双足悬空,乱踢乱蹬道:“做甚么!”萧公子笑道:“你走了,还有何乐子可瞧?山君不要你,我却是个有雅量的,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便收你做个小仆,好吃好喝伺候我,如何?”

    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小草大叫:“我不要,我不要!快放开我!”急怒之下,脏话连珠炮般放出,萧公子愈发开怀,道:“这可由不得你。你这嘴也须有人整治了,现下可不是聒噪的时候。”小舟会意,并指一点,小草穴道被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唯瞠目而已,骂声戛然而止。

    青鱼急道:“莫点坏了他,他既不愿,你怎可强逼人为仆,忒不讲理。”萧公子瞥她一眼,道:“山君且未发话,你倒来操闲心。三脚猫功夫,装个甚的英雄豪杰,好不可笑。我想如何便如何,甚么癞皮猫儿狗儿,也管到我头上来了。若真有胆量,与其满口道理,不若动手一试,看是你降服我,还是我降服你。你这般伪善之人,满天下俱是,我见得多了。平日满口仁义道德,全是空话,事到临头俱做了软脚虾米,还要寻话为自个开脱,可耻可鄙,你又有何不同?”

    青鱼不与他争,亦争不过他,刷的拔出还生剑在手,怒道:“我虽不曾读过圣贤书,人也愚笨,不懂那些大道理,却懂得一样。以大欺小、仗势强压,便是不对。大伙儿都是妈生的,你再了不起,这样行事也不过是个恶霸!”

    双方剑拔弩张,便要动起手来,徐衡一声断喝:“住手!在我谷中喧嚷,简直岂有此理!二位皆是客,须也守做客的规矩,我敬你们,你们却如此,可有半分敬我这主人?眼下还有他客,小草之事,稍后再议!”

    主人既发了话,萧公子终究还须他治病,冷哼一声,命小舟将小草拎回侧间。青鱼见小草暂时无虞,强按火气,心道:“待这老丈走了,我再去偷偷放走小草。他一个孩子,不过是嘴上不饶人,何尝做过坏事。以后倘能自寻个活计,纵然艰难,也强过给这恶霸为仆。唉,可惜我自己祸在眼前,不能助他更多……”

    虽嘴上说不出,自听萧公子这番强横言论,青鱼心中愤怒难平。她亦不过是个渔娘,论起身份,再贫贱没有了。未学武功之前,可说身如蝼蚁,挣扎求生,只为混口饭吃、养活妹妹,勉强活在世间而已。乡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不知见过凡几。从前没有本事,只能忍气吞声;如今算是学了些本事,踏入江湖,再不须与官府村霸打交道,这江湖却似乎并无不同。

    有钱者以钱通人,有势者以势欺人,有功夫者以功夫压人。萧公子想来功夫不弱,难道学得一身本领,只为能随心所欲、欺凌他人?百里济美亦然,虽有苦衷,不也是恃武行凶?小草人如其名,对上萧公子,自是一折即断;青鱼许也打不过萧公子。然武林中高手济济,莫非便没有打得过他的?到那时,萧公子可会无能为力,或者想起今日来?

    倘卫含真在此,只怕会摇头而笑。这世间若人人都讲道理,还叫甚么人世间,该叫做九天道庭、佛国净土。即便道庭佛国,谁也不曾去过见过,焉知不是吹嘘,实则与凡尘俗世一个模子的?须知纵观佛道经藏,亿万神仙菩萨,亦是分了品级,一级更比一级高哩。这品又如何分出?无非手段、本领高低而已。

    平生头一遭,青鱼脑中思绪纷繁,然而说不清、道不明,愤懑满填,几欲破胸而出。一时无以排遣,她把了锄头,默默锄起花土来。萧公子见她如此更觉可笑,也不走了,浑如没事人一般,端坐轮椅,抬着下巴看她锄地,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二人暂且偃旗息鼓,徐衡摇头默叹,复回屋坐道:“管教不周,还请见谅。你既来了,想是东西已得,就请拿出予我一观,我好为令孙看诊。”老丈摸出一只扁长匣子,光芒刺目,竟是纯金打造,任谁也想不到他这衣衫褴褛的赤穷模样,竟身怀重金。

    匣子握于手上,老丈不忙打开,笑道:“不说这宝贝,单这匣子,也费了老头子好大工夫。山君又说一旦合上匣子,便不可轻开,少叫它见了浊气,是以一路上战战兢兢,从未开过。法子俱是山君教来,桩桩件件依足了,倘它变了样儿,须怪不得老头子,山君应了老头子的,还得照做才是。”

    徐衡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延寿谷一言九鼎,何曾有虚?头前你拿来那些,采摘保管不得当,药效极弱,令孙不也看了诊,连泪阑干亦换走了,你还疑心甚么?”

    老丈“嘿嘿”一笑,道:“既山君提起,老头子另有一话。泪阑干虽好使,量却忒少了些,用不得几次便没了。这次老头子格外小心,采的这宝贝必然品相极佳,山君可不好再拿那点儿东西来敷衍,须得换个更多更烈的来。”

    徐衡提壶为他续茶,缓缓道:“哦?那足足一瓶泪阑干,竟用得这般快,莫不是家里闹了老鼠?”老丈目中精光一射,道:“山君何必明知故问,咱们江湖人使毒,还能是用来则甚。山君将它换给我那日,便知有人要遭殃,还不是亲自递我手里。此时却来这样问,倒是奇怪。”

    徐衡叹道:“我不过一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规矩亦是祖宗定下,管他来的是人是鬼,一视同仁。外面打打杀杀那些事儿,与延寿谷无干,只莫牵连到我便是。你下手之时,总要遮掩着些,省得叫你仇家摸到我门上来,冤枉了我不说,以后可再无人可为令孙诊治了。”

    老丈笑道:“老头子自然是人不是鬼,山君不必暗地敲打,更不必担心。老头子本领虽不高强,说起谨慎却是一等一的,那些仇家土淹脖子了,还不知仇人是谁哩。且老头子晓得高低,从不招惹惹不起的,这才能活得好好地,为山君效劳哩。”

    徐衡蹙眉道:“那便好,闲话少叙,请开匣。”老丈小心翼翼,轻轻打开金匣,里面躺着十余片草叶。这草叶乍看与寻常草叶无异,细瞧却十分古怪,尖端青翠欲滴,茎半近根处焦黄如枯。须知草木枯萎,无不自端处起,乃为生机一旦断绝,水不输上之故。这草叶截然相反,根灭而端生,奇之甚也。

    二人匆匆一瞥,老丈“嗒”的合上金匣,缩手得意道:“如何,山君可满意?”徐衡吁出一口长气,道:“果然好品相。”老丈啧啧道:“虽非头一回见,这等奇物,着实令老头子开了眼。说来也是老天有眼,否则怎就叫老头子见着它,可见我乖孙的病合该治好,正是老天爷的意思。”

    徐衡微微颔首,伸出手掌道:“请罢。”老丈却仍不把匣子给他,追问道:“山君也教教老头子,这宝贝究竟有何用,拿来配甚么药,还是甚么毒?江湖上从未听闻此物,山君却一听便识得,莫非是家传学问。延寿谷医术天下第一,果然不假呐。”

    徐衡沉下脸来,冷声道:“慎言。规矩便是规矩,莫因多嘴误了令孙。”老丈瞬时变色,屋内静默片刻,气氛冷凝,又复笑道:“老头子多嘴,该打,该打!”说着举掌向自家面颊便是一掴。这一记并非虚张声势,“啪”的一声脆响,面上浮起通红指印,衬着纵横皱纹,格外可怜可悯。

    掴完这掌,老丈叹道:“白白活这许多年,黄土埋了半截儿,总也不死,见天儿发忘性。许是老糊涂啦,转不过许多想头,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绝非存心打听。山君便看在我乖孙的份上,饶老头子这遭。”

    徐衡语气稍缓,道:“这又何必,无心之语罢了。我也不瞒你,此物确为家传之秘,叫做‘枯荣草’,乃家祖所起之名。不怕说句大话,普天下除我延寿谷,无人识得它,更无人知它用途,得之亦是无用,更于令孙之病无益。”

    老丈道:“正是如此,再是奇宝,也须到了识货人手上,方派得上用场哩。”再不多言,递出金匣,徐衡接过,轻轻置于一旁。老丈柔声唤道:“好乖孙且上前来,山君与你把脉,莫怕。”那少年立于他身后许久,始终不言不动,恍若不存。徐衡静静等候,过得足半刻钟,少年方垂头趋前数步,远远伸出右腕。

    徐衡生怕惊到他般,亦伸长手臂,三指轻触,一探即收,随即闭目沉思。老丈耐着性子,只听徐衡道:“并无恶化。”老丈松口气,欢欣道:“好,好,自去岁来乖孙便静气许多,更似常人,话也肯多说几句,老头子果然没有看错!山君医术通神,妙手回春!”

    徐衡道:“谬赞了,早同你说过,令孙这病不曾载于任何医典,无从查考。先圣没有指点,我亦只是推断而来。心气不足,语迟孤僻,童昏不可使谋,与至亲犹不能通,绝非腠理之疾,甚而非在骨髓心脉,而在于情志。情志弊病,常人难察,即便察觉,亦只当生性怪异,不以其为病。据你所说,此子自学语起便有异状,即为天生如此,极难治愈。”

    老丈急道:“山君这话老头子背也背得烂熟了,可还有别的治法?想老头子三代单穿,千辛万苦得了一子,我儿不争气,到如今坟头草也几尺高了,万幸死前留得血脉,竟又是个残缺之身。寻常的病,哪怕上天下地、花千金万金,为我乖孙,老头子也舍命办到,偏他这病治不得。天下之大,连山君也束手!”说着老泪纵横,哽咽道:“求山君垂怜,无论如何,救一救我乖孙!”

    老丈呜呜哭声萦绕,徐衡默而无言,迟迟方叹道:“虽世人夸赞,我却心知肚明,不过是枉担虚名。疾病无穷,人力却有时而穷,能治的不过三四。到头来,皆为天道早定而已。治得的我自不推卸,治不得的,也只聊以施为罢了。你若怨怪,也只怪我无能,该当之罪。”

    老丈愈发难以自抑,泪流不止,少年木然而立,仿若置身事外、独立于世。徐衡定神问道:“曾与你说,倘有伙伴于侧,沟通不断,或可引他入轨,你可试过,可有效验?”

    老丈强打精神,回道:“自然,自然,可惜还未寻着好孩儿,可与我乖孙常伴,故而效验不显。老头子再下功夫踅摸,总寻得着。”徐衡点头道:“不拘男女,只与令孙合得来,活泼伶俐,常有话说,便是好的。”老丈道:“那还是小娘子更合宜,我乖孙也大啦,眼见可娶妻生子,万一治不好,好歹留下一儿半女,老头子这番苦心,才算没有白花。”

    徐衡道:“此虑周全,瞧他情形,可知你煞费苦心。罢了,你也不必自伤,积年累月下去,焉知他隔日便好转了。这病无良药,只以静心宁气为要,不致躁郁结内,我再开副方子,抓去便是,来年再看。”取来笔墨,笔走龙蛇,刷刷写至半途,忽掷笔道:“慢来!我忽记起一事,却忘了叮嘱。”

    老丈忙道:“甚么事?”徐衡道:“这枯荣草喜水,故生于湖畔河边,却忌血气,你采它之时,可曾沾上血气?方圆一丈内,倘有见血,药效亦要折半。”老丈沉吟道:“老头子确是湖边找着它,山君说得不错。血气却是采得后数日沾了些许,可有妨碍?”

    徐衡问道:“这草成于三四月间,那便是两月余前采得此草后,你方沾了血气?”老丈喏喏连声:“正是正是,山君算得好账,想来无碍的。”徐衡徐徐扶案起身道:“那便确然无疑了。三月间于洞庭湖畔,采得枯荣草后,你掳掠女童,更用泪阑干毒杀一名追赶的女子,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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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我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蕉鹿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44章 病困乃重良医,世乱而归忠贞(三),人我花,笔趣阁并收藏人我花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