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倏然变色,手下拐杖重重顿地,遽退数尺。他身形甫动,少年飘然纵起,无声攀上梁柱,灰尘也未扫落几粒,竟比这老丈功夫高明得多。徐衡立如磐石,道:“果然一探便知。你所犯罪孽,真当无人知晓么?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如此狠毒,残害无辜。”

    老丈阴声道:“山君这话,可着实把老头子听糊涂了。”徐衡道:“事到如今,还当我徐衡三岁小儿,妄图诡辩不成?”老丈哼道:“山君这话怕不要叫人笑掉大牙!江湖里大的小的,公的母的,哪个手上不沾些儿血,山君还比咱们干净了?真个报出名儿来都叫人颤三颤的魔头高手,你们延寿谷早医了千八百个,老头子杀个把人,山君便翻脸不认人了?”

    徐衡道:“都是下三滥之徒,还分甚么乌鸦老鸹子。”老丈冷笑道:“老头子是不是下三滥,干山君屁事?但凭本事来的,一物换一物,便有的治,前事不问,禁绝私斗,向来如此。不论为着甚么缘故,山君多管闲事,手伸得太长,坏得是自家规矩,害得是自家将来。试问规矩一坏,以后哪个英雄豪杰还老老实实,把山君当作菩萨金身供着?”

    人虽穷凶极恶,话却十分老道,其中大有深意,还须自根源说起。徐氏一脉,百余年前不算入流,后出了个了不得的先祖,武学上倒还罢了,医学上竟天赋卓绝,自闯出一片天地,名噪一时。江湖上以武为尊,动辄生死相搏,中毒受伤皆为常事,神医之名一出,自然惹来垂涎,纷纷蜂拥而至。

    仗着这位先祖奇才,徐氏收取昂贵诊金,江湖却多亡命之徒,自有他们的道理。在这些粗人眼里,徐氏正如小儿闹市持金,软弱可欺。老子命在旦夕,百里千里赶来,钱银却不凑手,敢叫老子乖乖等死?武功稀松,还胆敢漫天要价、摆样拿乔,可不是“大虫口中夺脆骨,骊龙颔下取明珠”,自讨苦吃。惹急了老子,也不挑面前哪个,一把捅个对穿,瞧神医治是不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同归于尽,死前拉个垫背,也是划算。更有甚者,打的主意便是痊愈后杀了神医,省得日后再治好了仇人!

    一个天降奇才,反酿出天降横祸。徐氏不堪其扰,悄然离了故土,就此销声匿迹。二十余年后延寿谷横空出世,有人认出便是消失许久的徐氏,行事却摇身一变,不止拒收钱银,设下古怪规矩,更半点情面不讲,强横无比。

    人心世情未变,亦未见武功长进,怎的突然有了强横底气?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为着自保徐氏不得不离群索居,千挑万选择中延寿谷,既有地利,又多天材地宝。医术之外,他们更钻研起毒术。医毒本不分家,潜精研思二十年,终有大成,从此再无所畏忌。深山老林之中,纵有万贯钱银,无所用之,不若换取世间珍异,以图医毒二术再进,这方是延寿谷规矩的由来。

    延寿谷与世隔绝,泰半人还未找着地儿,便死在半道。拿不出他们要的,再是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倘有人起了坏心,延寿谷立刻辣手绝情,一下便用毒送去见了阎王。如此杀鸡儆猴,不消数年,延寿谷声威大震,再无人敢不从他们规矩。

    然则世间万物,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得失祸福,变化无方。徐氏一族固守谷中,少与外通,子嗣渐渐凋零,其中资质出众、足承家学者更稀。到得上代山君徐近泽,已是仅余的一支,眼见要山穷水断。徐近泽娶了山女,生下一子一女,即为徐衡与徐柔惠。

    延寿谷本传男不传女,情势却不由人,徐近泽对子女一般悉心教导。想来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子一女皆聪颖过人,徐柔惠更胜哥哥一筹。兄妹同席,往往徐衡两三遍方能领会的,她一点即明,还能触类旁通,可谓闻一知十,爹妈的心不免偏向几分。兄妹俩长到十岁上下,性情大异,徐柔惠高傲好胜,徐衡处处宽让妹妹,手足情分倒也甚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徐衡平和,适宜守成,日后足堪山君之位。徐柔惠却不耐谷中弹丸之地,小小年纪自比太阿处匣,假以时日,锋芒必现。家里势必留不住她,又恐江湖之大,她不知人心险恶,将来吃亏跌跤,徐近泽便将她送去黄山从艺。一来黄山名门大派,可教她谷中没有的高明功夫;二来令她多结识些小娘子,拗一拗性子。

    去了黄山,徐柔惠与师姊妹算是相得,武功进境更一日千里。因着实在出色,黄山派灵珠子属意她为下任掌门之选。黄山派掌门不得婚嫁,徐近泽还指着徐柔惠生出颖悟的孙子孙女,断然拒绝,转头为她定下一门亲事。

    之后种种,不再赘述,说回延寿谷这规矩。除了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天下没有人人生来顺从的道理。想人服你,各有各的法子。孟子尝曰“以理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既然延寿谷以力服人,力不重则规不立,得来的顺从也非真心,不过无力违逆罢了。

    规矩得来不易,坏起来只须顷刻。百年弹指而过,时至今日延寿谷名头虽大,实则后继无人,其力已微。谁家没有几个仇人、几桩积怨,治病救人的医家亦不例外。江湖人讲信义,也不讲信义,大半讲的是见风使舵的信义,往往规矩便是最后一层遮羞布。老丈那话隐含威胁,是指徐衡置自家规矩不顾骤然发难,对他兴师问罪,是乃犯了江湖大忌。此事一旦泄露,只怕一时三刻便有人结伙成群、杀上门来。

    徐衡道:“只消该死的人死了,后果自由我一力承担。威胁的话,且待你今日走得出我谷中,再与天下人宣扬罢。”老丈冷笑道:“叫一声山君,不过给你些脸面,还真人五人六开起染坊来。狗戳货一个,躲在这瘟地几十年,鳖头也不敢冒一冒,不见对别人硬挺,竟对老头子耍起威风了。难不成老头子杀的两个大小贱货,哪个是你的妈?”

    徐衡置若罔闻,缓缓坐下,自斟自饮。情势未明,还是走为上策,老丈喝道:“乖孙!”杖尾猛然向上一举。梁上泥塑木雕般的少年倏地动了,抓住杖尾又是一纵,“咵喳”巨响中钻破屋顶,冲天而起。少年这一纵丈余,与老丈一上一下,先后落在屋顶。许是武出同源之故,亦或血脉连心,二人以拐相连,进退一体,跃下后与屋前青鱼擦身而过,急如奔马,向谷口处闯去。

    青鱼惊得遽然直身,看清是那祖孙二人狂奔不止,眨眼已至谷口夹道处。兀自不明所以时,夹道溪畔对过转出一人端坐身影,笑道:“哪里去!”向腰间一探,细长弧光应手而出,如银蛇白练、闪电飞虹,乃是一把软剑,缠向当先少年的足踝。繁花清溪,流光点点,衬得这人恍若天人下凡,正是萧公子。

    身后老丈大喝一声猛拽拐杖,抵消少年前冲之力。少年功夫高于老丈,是以始终在前拉动,这一拽后仍未完全停住身形,足踝叫萧公子软剑缠住。萧公子道:“下来!”少年应声而落,不进反退,握着杖尾的手挥动,竟将老丈送前。老丈左臂抬起微振,一支黄澄澄小箭射向萧公子胸腹,乃是支黄铜袖箭。

    萧公子腿脚不便,须以手转动轮椅方可趋退,难以闪避。见袖箭飞来他岿然不动,手上剑身回卷,柔软如绢。袖箭撞上软剑,“叮”声轻响后坠入溪流。燕公子应付袖箭之时,老丈双目扫动,已有判断。瘸子那侧不可行,但他使的软剑所及方圆有限,绕开便是。另一侧虽狭,踏着花树岩壁勉强得过,正是生路。

    老丈双足连点,所过处草弯枝折,一气蹿出近丈,忽听萧公子唤道:“小舟!”老丈便觉拐杖那头一轻,大惊回头,只见多出一个铁塔样壮汉,而少年撒开杖尾,翻滚间已离得远了。

    原来老丈一心逃跑之时,小舟从后赶来,自背后抓向少年。小舟身量魁伟,少年矮小,这一抓便要落于少年头顶心。这一抓必不能叫它落实,躲开却十分困难。往前有老丈挡路,左让则落入萧公子剑网,向后更会全身撞进小舟怀里,少年三面受阻。于是少年松开拐杖急蹲,贴地右滚,滚出老远方翻身站起。站定后少年遥对小舟,垂首不动,也不出手攻击。

    小舟一抓落空,待要再去拿他,萧公子轻轻摆手,再一指远处那顶上豁出大洞的木屋道:“叫他们自去了断。”小舟伴随他多年,令行禁止,依命大踏步走向少年。小舟一走近,少年便让开,始终与小舟隔开丈许,似是不欲人近身。

    小舟脚下不停,张开两臂堵住,忽左忽右,如驱羊赶鸡一般,把少年渐渐向木屋方向赶回去了。少年也蹊跷,自松开那拐杖后,凭老丈如何急声呼唤也不过略微一停,随即又任小舟驱赶,空有功夫却不施展,仿佛一具无知无识的空心躯壳。

    老丈本只余十数步便可逃出生天,此时心知大势已去,他爱孙之心不是假的,绝不肯留下乖孙独跑,只得跟回。几人陆续回转,徐衡已走出候着,萧公子姗姗殿后,旁若无人道:“拿来罢。”徐衡苦笑道:“萧公子好急的性子,竟片刻也等不得。”掏出一本玄皮册子来递给他。青鱼张了一眼,见封皮写着“烂柯谱”三字。史纤凝常年研习棋艺,这烂柯的典故青鱼是听过的,心道:“原来是本棋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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