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多雨,前两日刚下过一场,此时空气中还残留着湿润的气息,地面的积水尚未完全消失,人们来来去去地踩出无数泥印。
闻道台上立起一座高大的木架,林皓玄就被刻满镇魔符咒的铁链绑在架子上,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底下这群人。
架子下面站着天机宗众人,除了掌门、奚锦以及巫昙清,其他各位峰主、长老都来了。
谷问柳是受害者不好苛责,墨白昨夜是跟着众人一起去的地牢,也不算犯错,唯有方慕源伙同木逢春放倒空尘大师,一个放风,一个偷偷溜进地牢去见幽荧魔君,神色之间多有不舍,若不解释清楚是个不小的麻烦。
天机宗不好管教别人家的弟子,萧屹川已经将木逢春亲手交给了谭山月,如今只有方慕源一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台上。
严峥指着方慕源道:“此子昨夜私自会见幽荧魔君,请问贵派如何处罚?”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天机宗的态度是否分明,若是暧昧不清,只怕又要被人嚼舌根。
眼看方慕源含着眼泪就要反驳,谷问柳指尖一动给他下了绝音咒,防止他再添乱。
卢长老道:“他年纪尚小,难免一时感情用事,昨夜严掌门也听见了,方慕源只是去见他师兄最后一面,并非是要助幽荧魔君脱逃,依在下所见,不必如此计较。”
严峥道:“卢长老宅心仁厚,只是雾隐峰主座下弟子本就与幽荧魔君交情匪浅,此子年纪尚小,岂非更容易受其蛊惑?若是高举轻落只恐难以服众。”
萧屹川一锤定音:“擅闯地牢,罚十鞭以示惩戒。”
闻鉴长老的鞭子可不是好挨的,将方慕源的行为定性为触犯门规而非勾结魔族,如此之举算是堵了悠悠众口,省得旁人再说三道四。
谷问柳大伤初愈,脖颈处一圈红痕,不动声色走到方慕源身前,道:“我亲自打。”
说罢,从萧屹川手中接过长鞭,毫不犹豫地朝跪在面前的方慕源抽去。
方慕源口不能言,梗着脖子受了这十鞭,居然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泪,只是一脸不服气地瞪着台下那些看热闹的。
震天帮帮主贺威眯缝着眼笑道:“谷峰主,看来令徒不太服你管教啊。”
他之前就看不惯谷问柳,如今更是瞧不起他,这话明面上指的是方慕源,暗地里指的却是林皓玄,借机嘲讽谷问柳教出这等恶徒,自食苦果。
南宫玥柳眉倒竖,将破穹在地上一磕,面色不善地瞪着他。
谷问柳斜睨一眼,冷淡道:“敢问阁下有何高见?”
他平日里就不大理睬旁人的议论,贺威得意忘形才敢当面出言讽刺,如今被他这么反问一句,居然觉得雾隐峰主比之从前气势更盛,反而讪讪地闭了嘴。
林皓玄被绑在高处,将下面这一场好戏看得一清二楚,乐得笑出了声,只觉得谷问柳恢复记忆后更加招人喜欢了。
贺威不敢真的惹恼谷问柳,却不忿于被一个人人喊打的魔族耻笑,怒气冲冲朝他叫道:“你个魔族孽畜笑什么?!”
林皓玄无辜道:“本座笑一下也有错,难不成你们正道中人都是哭着过日子的?”
“你!”贺威将震天锤在地上重重一捣,“牙尖嘴利!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我倒要看看你能笑到何时!”
他身旁的震天帮弟子也帮腔道:“还本座,魔族都是些乌合之众,幽荧剑已缴,只怕你那些爪牙早就四散而逃了!一个魔族败类还想翻天不成?”
说罢,得意地大笑几声。
林皓玄含笑道:“送你们一句忠告,小心背后。”
“什么!”那个震天帮弟子急忙回头去看背后,什么异样都没发现,正疑惑时却听到林皓玄畅快地笑出声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气得回过头来就要开骂。
“好了。”严峥喝住这场没完没了的骂战,“诸位,幽荧魔君在此,今日除去杀魔还要毁剑,以祭奠过往所有死于幽荧魔君爪牙之手的亡魂!”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脸上因魔头即将伏诛的喜悦也变成了黯然之色。
幽荧魔君放纵魔物肆虐,各门各派大都有弟子因此受伤甚至殒命,凡人更是不必多说,死得不止一个两个,魔族罪行罄竹难书,即便如今得以报仇也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毕竟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严峥拔出崔嵬指向林皓玄,神色庄严:“今日,便由老夫来取这魔族性命!”
方慕源终于跪不稳,身体瘫倒在地,眼泪点点滴滴地砸在地上,低着头无声啜泣起来。
墨白左手举着风庐伞避开阳光,右手颤抖着紧紧抓住谷问柳的衣袖,嗓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师尊,怎么办……”
林皓玄也终于收起那副无赖的笑容,语气平静道:“我要他来杀。”
他看的正是谷问柳所在之处,一双鸳鸯眼明澈如初见,只是满含遗憾,眉心一道魔纹引人注目,昭示着他的罪行。
谷问柳神色僵硬,终于缓缓仰脸看向林皓玄,眼眶微红,凤眸清冷一如当年,别有温柔,满头白发却再也变不回青丝。
“好。”他甩开墨白抓着衣袖的手,召出龙羽,“我来杀。”
卢岐劝道:“问柳,你伤势刚好,还是不要……”
劝告之言戛然而止。
龙羽架在了他颈间,明晃晃的利刃正对着咽喉。
谷问柳面容沉静:“卢长老,你藏得足够久了。”
易钤是以大弟子的身份代表掌门来的,一直竭力保持平静,免得再给外人留下天机宗不知礼数的话柄,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皱眉道:“问柳!你冷静一点!”
谷问柳道:“卢岐是魔族契奴。”
卢岐微微仰头躲开龙羽,如往日般温和道:“问柳,你怕是忧思伤神过度了,我怎么会和魔族有关系呢?”
谷问柳不为所动,左手拿出一个药瓶:“这是你分发给众人的止血散,所用药材与我当日见过的不同,多了几味。”
“之前的止血散生效慢,我改过方子。”卢岐无奈道,“问柳,你不懂药性,不知它们用处也是正常的。”
易钤也上前劝说:“问柳,卢长老医术精湛,你怎么好随意质问他?快把刀收回来。”
“我确实不懂药性,”谷问柳盯着卢岐,“可这几味不巧都认得,之前墨白曾身中解灵,我翻看过无药堂的医书,知道了这些药材与凝朱草混合之后可以抵消解药,甚至会加速解灵毒发,更巧的是,止血散中恰好有凝朱草。”
他将龙羽往前逼近半寸:“人人都怀疑天机宗豢养魔物,卢长老却恰好制出了这样的止血散分发给众人,倘若再有人身中解灵,只怕药石无医。”
卢岐道:“这推测过分虚无缥缈了吧,天机宗究竟有无魔物你还不知道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在用过止血散之后再中解灵,条件也太苛刻了。”
谷问柳道:“条件苛刻确实不假,可林皓玄那日用魔气伤了众人,用过止血散的不在少数。还有一点你大概没料到,昨日你为我针灸时不慎戳破了手指,我那时已经醒了,认出你血液中有魔气。”
“卢长老究竟是否与魔族有关系,”谷问柳微微勾唇,“一试便知。”
话音未落,卢岐已经变了脸色,挥手撒出一把药粉就要逃跑,谷问柳闪身避开,抬手往他后背甩了一张镇魔符。
符纸刚贴到卢岐背上便灼得他大叫一声脚步滞缓。
南宫玥反应极快,乘势将破穹往前探去,在卢岐膝弯处扫过,击得他直接跪在了地上。
一阵破风之声传来,萧屹川甩出长鞭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便完成了,看得旁人眼花缭乱来不及反应。
易钤瞠目结舌:“卢长老,你真的……勾结魔族?”
卢岐跪在地上垂着头重咳几声,再抬头时,向来温和端方的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更引人注目的是脸颊两侧的魔纹。
他现出真实面目,再也无可辩驳,索性阴冷地狂笑几声,轻蔑地看着闻道台下众人一片哗然,万分痛快。
严峥向来不满意天机宗正邪不分的作派,唯独对卢岐的医者仁心敬佩不已,曾经动过将人挖到灵阳派的念头,孰料他以为的纯善之人居然是魔族安插在天机宗的棋子,还与解灵有关。
崔嵬剑尖微微颤抖,指向卢岐:“你说,松明的毒是不是你下的?你说!”
卢岐含笑看向他:“严掌门,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最起码良心不会痛。”
严峥一生自诩正直,却因爱徒之死武断地冤枉了别人,伤及无辜,卢岐此话是诛心之言,扎得他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举剑就要刺过去。
“严掌门且慢,”谷问柳面朝卢岐的方向挡在二人之间,“我还有话要问他。”
卢岐从容不迫道:“你问了,我也未必就会回答,何必多此一举呢?”
“是么?”谷问柳道,“我只是想问,谭予秋到底是你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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