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宗有一处专门用来关押犯事者的地牢,是由闻鉴长老萧屹川的师尊所造,如今归萧屹川管辖,已经空置十几年了。
林皓玄就被关在这里。
地牢由一块巨石掏挖而成,巨石表面篆刻着密密麻麻的镇邪符咒,内部掏空,与地下相连,空间宽阔,留了唯一的一条狭窄石道供人进出。
牢顶的巨石正中有个碗口大小的洞口,覆着一层结界,只用来借外界的一点光,方便审讯犯人者把握时辰。
幽荧剑被萧屹川拿去暂时封印在了灵池内,只等到时众人合力将其销毁。
本命法器一毁,主人也会修为尽失。
林皓玄却并没有想办法离开这里去取回幽荧剑,也没有试图将手脚上的镣铐毁去,只是靠墙而坐,手中捧着那张丝帕,丝帕中还包着一块碎作两半的玉佩。
他垂眸看着掌中之物,表情无悲无喜,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地牢里没有烛火,头顶洞口照入的光线不断变化,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
林皓玄的动作却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仿佛化为了一座雕塑,只有偶尔眨动的双眼能让人看出来他还是个活物。
月上中天,一抹清辉自洞口倾洒而下,落在他面前,公平地分给了这个罪人一点光亮。
倏地,他眨了眨眼,眼珠一动,看向朝那条唯一的石道。
石道中走出一个人。
来者脚步极轻,身着天机宗的靛蓝色弟子校服,用同色面罩蒙着脸,看身形应当是个青年。
林皓玄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来者压低声音道:“林师兄,我是浣霄峰主座下弟子,对师兄仰慕已久,来救你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林皓玄两天一夜没有说过话,嗓音有些沙哑。
“林师兄叫我柏疏就好。”
“柏疏?”林皓玄细细咀嚼这个名字,忽地露出一点笑意,“你放走本座,不怕那些人责罚你?”
柏疏却道:“林师兄,明日众仙门就要召开除魔大会,他们会先杀了你,再毁去幽荧剑。”
不得不说,这计划其实很实用,若先将幽荧剑从灵池封印中取出来,难保它不会受林皓玄控制,反之,先杀了林皓玄,幽荧剑便是无主之物,好处理得多。
林皓玄满不在乎道:“本座作恶多端,本就是该杀之人,你却来救本座,不怕冤魂索命么?”
柏疏沉默一瞬,坚持道:“我相信那些不是你做的,汪松明也非你所杀。”
“相信?”林皓玄心灰意冷道,“师尊,你总是不合时宜地心软,这样会很容易受伤的。”
地牢中霎时一片寂静,唯余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柏疏”伸手拉下自己脸上的面罩,一头乌发瞬间变得雪白,脖颈处还留着一圈手指掐出的红印。
谷问柳面无表情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林皓玄仰脸注视着沐浴在月光下的白发仙君,苦笑道:“我跟在你身后那么久,认得你的脚步声,就算刻意改变也还是能认出来,师尊,你骗不了我的。”
说罢,他终于收起手中的丝帕,撑着墙站起身,平视着谷问柳。
“你不必相信我,只需要用龙羽捅进这里,”林皓玄含笑指了指自己心脏所在之处,“从此就自由了。”
谷问柳藏于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只要你愿意配合销毁幽荧剑,我可以为你洗刷冤屈,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林皓玄敛去笑意,淡淡道:“只要我还能留得命在,就绝对不会放过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多想把你锁起来。”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更是直截了当的情话。
谷问柳难以理解,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林皓玄居然还在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他向来务实,更没人敢对他聊这种虚无缥缈的感情话题,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直球攻击,耳根居然有些微微发烫。
林皓玄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师尊,想好了就动手吧。”
谷问柳叹道:“做师徒不好么?你为何一定要如此执着?”
“为何?”林皓玄如同困兽一般拖着镣铐来回踱步,激动道,“我拼命修行,想与你并肩,却得知你只是想培养一个人来接手雾隐峰,我只是一个你用来离开这里的工具!”
他停下脚步直视谷问柳:“师尊,我们是没办法只做师徒的。”
直至此时,谷问柳终于明白对方如此疯魔的执念从何而来。
他的确想把峰主之位传给林皓玄,自己去做一个游侠散修,可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气运不佳,不想连累旁人而已。
谷问柳看着眼前人,黑沉沉的凤眸中浮起一点不易察觉的氤氲水汽,又转瞬即逝,变得如往常一般毫无波澜。
林皓玄却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心酸,喉结上下滚了滚,冷笑道:“师尊是觉得委屈?那你可曾想过,当年你打算把我留在这里一走了之的时候,我又是怎样的委屈?”
谷问柳想起来,当年他的确和掌门说过将来要将峰主之位传给林皓玄,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要在林皓玄夺得试剑大会魁首之后就传位,然后离开天机宗。
他张了张嘴,道:“你怎么……”
林皓玄一双鸳鸯眼中溢满泪水:“我怎么知道?谷问柳,我远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你,我拼了命地修行是为了能让你满意,让你多看我一眼,可你却想着丢下我!你当我稀罕什么峰主之位么?”
谷问柳鼻腔酸麻,强自镇定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凭什么你说散就散?我早就应该把你折断手脚锁起来!”林皓玄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可是那样你就会不得自由,师尊,我们这样有什么意思?我留着这条命又有什么用?”
月亮渐渐向西行去,收回了撒在地牢内的光芒,只在洞口留下一点浅浅的霜色。
地牢内陷入黑暗,落针可闻。
谷问柳突然道:“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他并不是什么仙君高人,只是个自私的普通人罢了,庸碌两世,想护的人护不住,想做的事做不好。
他愧疚于占据谷雨的躯壳,却还是借着他的身份活了下来;他愤怒于谷回云的软弱薄情,却还是利用他的一点愧疚住进了谷家;他知道自己霉运缠身容易殃及旁人,却还是舍不得天机宗众人的关爱;他以为将峰主之位传给林皓玄是最好的选择,却从未想过对方愿不愿意。
他明白应该除掉林皓玄以绝后患,却发现自己身为师长对徒弟动了心,于是优柔寡断以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谷问柳脑中从未像现在一样明晰,他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将自己解剖开来,发现自己其实自私至极,配不上任何人如此热烈的真心。
沉默片刻,林皓玄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在他眼中,只要喜欢,怎样都是好的。
谷问柳却没再接茬,缓缓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父母是谁?”
“什么?”林皓玄皱眉,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却听到黑暗中传来对方继续讲述的声音。
“我前世叫柳景疏,就是民间说的那个悬珠将军。”谷问柳的声音很平静,微微带着一点伤感。
悬珠将军飞升后,性格越发孤僻,经常独来独往,除了处理一些帝君委派的任务便是处理镇压魔界的结界。
有一次他受了伤,便将手中的任务托给了一位叫做林书尘的文神。
林书尘性子开朗,是个自来熟,是柳景疏在天界为数不多的好友,偶尔会互相帮忙做任务。
这一次的任务是去天界与魔界交接处的无由江畔巡视,以防有魔族生事,林书尘便在无由江畔结识了一个名叫炎枫的魔族姑娘。
炎枫虽出身于魔界,却与其他魔族不同,并非是什么大恶之辈,当然,她也并不善良,只是如同尚未教化的野兽一般凭着本能行事,头脑简单不谙世事。
渐渐地,林书尘去无由江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有一日他将炎枫介绍给了柳景疏,说这是他的未婚妻子。
仙魔之间向来水火不容,这两人的结合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林书尘什么都不在乎,柳景疏也没当回事,只是会在旁人问起时替他遮掩一二。
只要没人发现,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孰料,后来炎枫竟然怀孕了。
按照常理来说,仙气与魔气互相抗衡,仙与魔之间是不可能有后代的,如若育有后代,必然是逆天而生的魔种,生来就带着难以磨灭的戾气,会给人间带来大祸。
帝君自然不可能允许这个孩子存在,派了人去抓林书尘和炎枫,要将他在胎中除掉。
林书尘和炎枫就这样死在了众仙的围追堵截之下,临死前将刚刚出生的儿子托付给了柳景疏。
柳景疏不忍心用“将来会祸世”这种理由去戕害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便提出以自身气运为代价,将这孩子投入凡间,亲自下凡去帮他消磨戾气。
他将自己的记忆封入一枚玉佩中,挂在这孩子身上,又在襁褓上写下了林书尘生前给孩子取的名字——林皓玄。
讲完这个曲折的故事,谷问柳道:“皓玄,你爹娘将你托付给我,就是希望我能为你找出一条生路,你不该为儿女私情如此折磨自己。”
“晚了,”林皓玄惨然一笑,“师尊,我已经回不了头了,迟早会害了你的。”
他的魂魄一半向善一半为恶,心里两种念头来回拉扯,折磨得他几近疯魔,险些做下不可饶恕之事。
谷问柳道:“我相信你可以控制得住,所以今日来放你离开,若你不知悔改,下次再见,便是真正的你死我活。”
这便是真正的决裂之言了,温和却掷地有声,悬珠将军一直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话一出口,谷问柳心中闷痛,自古情关难过,可又不得不过,情劫将尽,只要跨过去,就会有一番新天地。
林皓玄刚要说什么,却见黑暗中的石道口闪过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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