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药堂忙到夕阳半沉,谷问柳终于做完了卢长老分派的任务,照例查看过墨白的脉相,为方慕源解惑后,他揉了一把灵芝的脑袋,独自御剑回了雾隐峰。

    苍莨轩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用来待客,二楼是卧房,推开卧房门便是走廊,外侧围了一圈栏杆,里侧廊檐下依着栏杆走向镶了凉台,栏杆正好做靠背,坐卧皆宜,可作观星赏月之用。

    往年谷问柳偶尔会趁夜色好的时候倚着栏杆小酌两杯,看着楼下嬉戏笑闹的徒弟和狗,还有那五盏大小不一各具特色的灯笼在夜风中荡来荡去,便觉得一路踟蹰走来,这两世似乎也没有白活一场,人间终归是有好风景的。

    如今风景依旧,只是故人不再,往后也未必会再有那样轻松惬意的时光了。

    谷问柳收拾好明日去水云洞要用的东西,于屋中呆立片刻,竟然觉得无事可做,屋子里空得吓人,也静得可怕。

    他茫然无措地在地上转了两圈,又瞧见铜镜里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默然半晌,忽而想起了什么,有些急切地朝床榻走去。

    谁也不知道,雾隐峰主的床下有个暗格。

    谷问柳弯下腰拉开暗格,轻轻呼了一口气,里面的东西没人动过,还维持着原样。

    他伸出手缓缓抚过排列整齐的酒坛,唇畔浮起一点浅淡笑意。

    这都是林皓玄以往下山时“顺路”为他找到的各种果酒,大大小小的各色酒坛共有十七个,前十五个都已经空了,最后两坛尚未开封,本来是要留着庆贺林皓玄夺得试剑大会魁首的。

    时过境迁,这些东西也用不上了。

    谷问柳取出一坛,拍开封泥倒了一碗出来,多年过去,酒液早已不复旧日的清冽甘香,气味变得厚重辛辣。

    他靠在凉台上,青衫委地也懒得收拾,就任由它沾上尘泥,斜倚栏杆往外望去,但见斜月稀星,老树昏鸦藏在夜幕之下,只有几道模糊的影子。

    于是仰头一饮而尽,呛得眼尾生红,白发散乱。

    ……

    许是饮酒太过又思虑深重,谷问柳竟落入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梦境中。

    他昏昏沉沉地行走在一片荒原上,呼吸间满是刺鼻的血腥气,间或还有火油燃过的烟气,呛得人喉咙发痒,又不能痛快地咳出来。

    下意识低头看去,谷问柳才发现自己正半飘在空中,脚下似乎是一个战场。

    大战刚过,满地的尸体堆叠成山,流血漂橹,人尸、马尸、断箭和折断的战旗刀枪铺了一地,万分惨烈,一群活着的士兵正脚步踉跄地在其中翻找,大声呼唤战友的名字,却鲜少有人搭话,于是这片土地上不时回荡起悲痛的哭喊,哀恸之声被寒风挟着传到了远方。

    谷问柳本想落下去一探究竟,却发觉身体根本不由自己控制,执着地往一处营地飘去。

    那处营地中央围着一座将军帐,帐内隐隐透出昏暗的烛光,有盔甲上血迹未干的士兵追出来拉住一位军医满脸惊慌地问着什么,军医却叹息着合上药箱,摇摇头离开了。

    很快地,聚在将军帐前的人便都四散而去,只留下两个满脸倦容的小兵守在门口。

    谷问柳莫名觉得心口泛起一丝闷痛之感,身体一沉,终于得以自由活动,未及躲藏,直接落到了那两个小兵面前。

    抬眼看去,却发现这两人根本没有看见他一般,依旧眯着眼站岗。他伸手在其中一人眼前挥了挥,忽地发现透过自己的手看到了这人的脸。

    谷问柳动作顿了顿,又伸出手去试图撩起将军帐的门帘,却发现门帘丝毫未动,指尖直接穿了过去。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此刻是一具魂魄,无法触碰到阳世之物。

    帐内烛火明灭,浓重的血气和药味从帘缝中源源不断地溢出来,里面隐约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什么。

    谷问柳穿过门帘进入帐内,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桌上摆着沙盘,一旁木架上挂着羊皮地图,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循着愈发浓重的药味找到了帐内另外用一道薄帘隔开的里间,终于听清了里面的人所说的话。

    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属于一个少年,他在低声呼痛:“娘,我好疼……”

    不知为何,听着这陌生的声音,谷问柳竟然觉得心酸不已,几乎要为之落泪。

    可惜魂魄是没有眼泪的,他穿过薄帘进入里间,终于看见了说话的人。

    少年背对着门口蜷缩在木板床上,单薄的脊背上裹着一条手掌宽的白布,厚实的布面沁出一点红意,可以想象得到伤口是怎样的狰狞。

    床头的衣架上挂了一套甲胄,形制与外面的士兵所穿的并不相同,观其身形,应当属于这个少年,他竟是一位将军。

    甲胄旁挂着一把坠有红穗子的雁翎腰刀,刀刃上的血迹还未擦拭干净,杀气腾腾,令人一看便知这刀的主人刚在沙场上立下赫赫战功。

    而这位伤重的将军居然就这样被扔在帐中独自一人等死。

    明知对方看不到他,谷问柳还是下意识放缓了脚步,走到床榻边。

    少年神志不清地闭着眼呼痛,这时却仿佛有所感应,微微将头侧过来一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娘,是你来接我了吗?”

    原来他病痛时所呼唤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谷问柳并不是一个时常大喜大悲的人,此刻却觉得胸腔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般不上不下,顿生空乏无力之感。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触碰这少年瘦削的肩膀,却在手指毫无阻碍地穿过去时才想起自己根本碰不到任何阳世之物。

    静默的将军帐内不会有人回应少年的问题,又或者即便有人回应了他也感受不到。

    “对不起啊……我让你们失望了,”少年的声音忽而添了几分哽咽,“娘,你和玹儿等着我吧,很快……”

    他脸色灰败,微微张合的薄唇干得裂开血印,沙哑的嗓音渐渐低下去,整个人是一副将死之相。

    是玄儿还是玹儿,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字,谷问柳无从分辨。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过少年的脊背,轻轻贴着伤口上厚实的白布,仿佛可以摸到对方的心跳一般,忽地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意涌上胸腔,摧心折肝,偏偏无泪可流。

    少年的脉搏渐跳渐缓,谷问柳将手虚贴在他背后,周身泛起一股细密的痛意,仿佛有猛烈的寒风从魂魄中刮过。

    ……

    下一瞬,他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外,抬起手一看,还是魂魄状态,依旧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半透明的手掌映着夜幕下温柔的月光,有一种奇异的诡丽之美。

    此处大约是凡人的皇宫殿宇,虽不比仙门洞府玉宇琼楼,却也十分富丽堂皇,修得朱墙碧瓦雕梁画栋,极尽奢靡之能事。

    谷问柳就站在正殿门口,门外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当值的宫人,正如同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打瞌睡。

    他前行几步打算进去看看,却发现自己被一层摸不着的东西挡在了门外,无论如何都无法前进半步,于是又转过身要去院中瞧瞧,可也无法离开,整个人被困在了宫殿的屋檐下。

    倏尔,殿内传来两人的声音,竟是那少年将军和这宫殿主人在谈话。

    少年的声音疏离有礼:“陛下深夜召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被他称为陛下的人苦笑一声,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臣?景疏,你是不打算认我了么?”

    原来这少年叫做景疏,谷问柳莫名觉得似乎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景疏语气平板道:“陛下是君父,先君后父,这是礼数。”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任谁听到说话之人的态度都不会认为这是他的真心话,反而能从其中品出一丝怨气来。

    果然,陛下也没有相信他,只道:“罢了,你不愿意就不叫吧。”

    景疏没再辩解,或许是懒得辩解。

    陛下自顾自道:“你征战有功,明日就要正式为你加封了,可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他语气亲昵,像是在拿着点心哄自己没长齐牙的幼子一般和蔼。

    “明日?”景疏却冷笑一声,“我将五座城还给你,你能把我娘还给我么?你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陛下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嗓音明显带着哽咽。

    “我怎么会不记得?淑妃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若能看到你长大成人想必会很高兴。”

    景疏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下冰渣:“陛下,我娘亲不叫淑妃,她有自己的名字,为你装了半辈子贤良淑德,而你如今却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出口?”

    “你……”陛下被这话刺得如鲠在喉,停顿半晌后叹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可你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为了所谓的朝堂大局任由旁人欺辱她,难道她没有母族可依就活该如此吗?”景疏冷声道,“生前不知珍惜,人死了才来怀念,有什么意义?臣告退!”

    他没等对方有所回应,说罢就自顾自快步走了出来。

    两扇殿门轰然打开又砰地一声合上,吓得门口的两个宫人从半睡半醒中猛然惊醒,忙不迭朝他行礼。

    景疏面色平静,只是两只黑沉沉的眸子里似乎燃着冰冷的火焰,极为压抑又极其愤怒,脚步不停,像是想马上从这个地方逃走。

    谷问柳正站在殿门口,于是景疏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走到那一轮孤月下。

    少年人挺直的背影就这样融入夜幕之中。

    院中月色皎洁,可就在两人错身而过时,谷问柳却分明看到了漫天飞扬的大雪,寒风刮骨,雪粒扑得人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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