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一瞬,再睁眼时,谷问柳出现在了城墙上空。

    这一天大约是正月中旬,天气还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自灰压压的天空落下,撒入大地。

    城中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连皇宫都是一片喜庆的气氛,大雪之中远远看上去金带红珠分外醒目,或许各宫各殿的主子正在互相拜访,宫人侍卫也趁机互赠送信物红包,是一派热火朝天的节日景象。

    城门之上却孤零零地立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依旧是那位叫做景疏的将军,身形挺拔劲瘦,个子比在帐中等死时拔高了一节,脸色也红润,不知是有什么奇遇才从濒死之际捡回一条命来。

    他身穿一袭荼白色锦袍,披着同色披风,一圈厚实的毛领子下是并不宽厚的肩膀,腰间挂着把燕翎刀,左手撑起一把伞挡住漫天飞雪。

    景疏面前那人也撑着一把伞,与他身量相当,稍矮几分,通身的文士打扮,留着一把长须,气质温和严肃,用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雪越下越大,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城墙内外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伞下方得一点温暖。

    谷问柳飘在半空中,看着雪花穿过自己的身体,虽然并无任何触觉,却也发自内心地觉得寒意浸骨。

    景疏收了伞,道:“恭喜师父加封国师之位。”

    青年两只黑沉沉的眸子盯着面前的人,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显得十分真诚。

    被他称为师父的新任国师抬手为他拂去肩上的雪粒,微笑道:“虚名不足重,你这样小心着凉,早些回去和他们吃元宵吧。”

    景疏任由对方动作,只是道:“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师父。”

    国师停了手,颌首:“你问吧。”

    景疏似乎觉得冷了,抬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师父可还喜欢吃芙蓉酥?”

    这本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国师却脸色微变:“好端端地提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团圆佳节,想我娘了。”景疏垂眼道,“我记得当年师父最喜欢吃娘亲做的芙蓉酥。”

    国师露出一点遗憾的神色:“淑妃天性单纯爽直,可惜一生囿于宫墙之中,我身为她的义兄却没能保护好她,幸而还可以在你身上弥补一二,全了她的遗愿。”

    景疏道:“心宽天地远,我娘说这是师父你教她的。”

    “宽慰之言,聊胜于无而已,”国师摇了摇头,叹道,“世如熔炉,煅筋炼骨,身在其中谁又能真正自由?”

    “所以,”景疏神色平静,“这就是师父在我身上用邪术的理由?柏玹之死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讨论今天要吃什么一样,不见任何发觉自己遭人利用的痛苦愤怒。

    国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合上伞随手扔到雪地里:“你知道了?”

    景疏语带嘲讽:“洛城中突发衰老之症,棺椁供不应求,而师父你的书房内却藏了万枯阵的阵图,想不知道也难。”

    国师缓步踱到城墙垛口处,抬眼远眺:“欲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不过从每个人身上取十年寿命而已,事成后你会成为人界之主,难道不比区区一个国君的位子更值得争取?”

    景疏走到他身后:“究竟是人界之主还是杀人利器尚未可知,师父是要拿这些人命换你自己的自由?”

    “景疏!”国师被戳中心事,怒斥一声,转而又放软了声音,“为师是为了你好,你生在帝王家就不该被所谓的良善桎梏,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惜,我还是像我娘,你说过的话连自己都不信,我们却信了。”

    景疏露出一个心寒至极的笑容,猛然抽出腰间的刀,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捅入他的身体,质问道,“师父,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国师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呆愣片刻,缓缓低下头看着胸前穿出的利刃,嘴角溢出血沫,忽而阴冷地讥笑道:“哈哈哈……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挽回一切吗?万枯阵一旦开启便不会停下,你以为那五座城是靠什么拿回来的?真当自己是战神不成?”

    他在肆虐的寒风中发出嘲笑声:“柳景疏,再怎么样,你身负的血债都是偿不清的!”

    柳景疏。

    是柳景疏!!!

    谷问柳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明白了接下去的一幕会是怎样的惨烈,不由心神剧动。

    果然,就在下一瞬,柳景疏拔出插在国师身上的刀,纵身一跃到了城墙边上,背对墙外,垂眸看着跌倒在地奄奄一息的国师。

    他横起滴血的刀刃对准自己,下颚线锐利如冷锋:“那这样呢?”

    话音未落,长刀便决绝地从他颈侧抹过,刀柄上的红穗子一扬,披风被割断了系带,伴着一团血花落到城墙之上。

    柳景疏如同一只折了双翼的鸟雀般,直直地在纷扬的雪花中朝下坠去。

    明知碰不到他,谷问柳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如同发了疯一般向下冲去,抬起双手妄图接住他。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柳景疏像那些雪花一样穿过他虚幻的魂魄,落入城门前的积雪中。

    天空依旧是灰压压的一片,狂风忽起,暴雪将至。

    柳景疏荼白色的身影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

    他躺在地上,双目空茫地望着大雪中一道雀影掠过长空,唇瓣微动,似乎想哭,却又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阖上双眸,体内涌出的鲜血热腾腾地化开了周围的积雪。

    那把燕翎刀就落在他身边,殷红的刀穗中藏着一颗洁白莹润的明珠,晃得人泪意潸然。

    ……

    “……不!”谷问柳低呼出声,终于从这场冗长繁杂的怪梦中醒来,头脑发懵。

    他浑身骨骼肌肉无一处不觉得酸痛僵硬,呆滞半刻,反应过来只是做了一场不知所谓的梦。

    谷问柳直起身,才发现自己昨夜喝醉之后直接靠在凉台上睡着了,外袍掉到走廊里,身上的内衫被夜间露水浸染得冰凉,贴着皮肤令人颇为不适。

    他缓缓活动发僵的双腿,揉捏着眉心站起来,只听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了下去。

    低头一看,竟是之前一直收在储物囊中的炽鸿,大约是醉酒后拿出来的。

    再见此物,心境与往日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谷问柳长睫微敛,抿了抿唇,指尖在掌心微微一戳,弯腰拾起外袍和炽鸿,推开房门回了卧室。

    他放好炽鸿,随意洗漱过,又找出衣物换上,手上动作不停,脑海中却反反复复地回想这一夜长梦,疑心自己是否该去无药堂开两贴安神药来吃。

    返回天机宗那日徐太卜曾说去洛城是为了寻找破劫之人,刚好遇到谷问柳,却还是冥冥之中应了天意。

    谷问柳思量再三,觉得此事重点或许不在人身上而是在地点上,就去藏书阁找了所有关于洛城的书籍典册,试图从中寻找此地与众不同之处。

    可惜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只找到了关于悬珠将军的几句记载,也看不出和破劫有什么关系,反倒在梦中见到了这个传奇人物。

    悬珠将军名唤柳景疏,是五百年前柳氏皇族的三皇子,据说文武双全品貌出众,可惜母亲淑妃出身低微不受重视。

    柳景疏独来独往地长到舞象之年,敌国柏氏给柳氏皇族送来一个垂髫之年的质子。

    小质子叫做柏玹,身娇体弱,后宫众人避之不及,便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柳景疏的母亲淑妃,也就是从此时开始,劫难便向这三个人奔袭而来。

    柏玹褓中丧母缺乏关爱,与性情和善的淑妃母子相处得极为融洽,亲手将千里迢迢从家乡带来的燕翎刀扶月送给了柳景疏。

    扶月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刀,柳景疏爱不释手,时常将它随身携带。

    一日练刀完毕,柏玹亲自为他送来一碗甜汤,柳景疏怜惜幼童,便先喂他喝了几口,孰料汤中有毒,柏玹立即毒发,当夜不治身亡。

    柏氏将体弱的幼子送来本也是为难柳氏,此事一出正好找到借口发难,割去柳氏五座城才平息祸端。

    柳氏国君将气撒到了柳景疏身上,淑妃为了保护儿子不慎被国君误伤,缠绵病榻月余后逝世。

    前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一柄扶月刀和亡母留下的一颗鲛珠,据说还是当年淑妃与国君定情之物。

    柳景疏将鲛珠编入刀穗挂在扶月上,拜入淑妃义兄门下研习兵法,后来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几经磨难,又从柏氏手中夺回了被割去的五座城。

    他立下如此战功,又因刀柄悬珠,被封为悬珠将军,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造化弄人,柳景疏的师父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野心极大地要做人界之主,布下了万枯邪阵,柳景疏便是阵眼,是他的杀人利器。

    柳景疏发觉此事后,于正月十五当天大雪之中在城墙上弑师,而后自戕身亡。

    若故事就到这里,也只是一个天妒英才的悲剧,然而事实远非如此。

    正月十五当日,悬珠将军于城门之上自尽,后天降虹光,白日飞升。

    他飞升后,洛城中因万枯阵而来的衰老之症一夜尽失,人们感念其功德,自发成为了他的信徒。

    也因此,悬珠将军虽为武神,却被视为可以除魔驱邪、护佑家宅安宁的福神,普通人家中也有供奉。

    当日在无虞城的时候,谷问柳解决泪妖后还曾见过繁花楼请回一座悬珠将军像,那时林皓玄还被他捆在客栈床上。

    不成想短短几天,事情就从挽救一个误入歧途的弟子变成了应对天机宗大劫这么复杂。

    谷问柳也曾怀疑过破劫之法是否与悬珠将军有关,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其中关联,毕竟万枯阵早已湮灭,悬珠将军飞升后也应当已经斩断尘缘,与凡间再无联系。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这才导致昨夜喝醉后坠入了那极其悲壮的一场梦。

    眼看窗外朝阳将升,谷问柳定下心神,打算直接到水云洞闭关去,然而随意一瞥,却见桌上的炽鸿似乎隐隐发红。

    他心里一跳,立即拿起炽鸿仔细查看,发现剑身上细碎的裂纹较之当日又多出些许,竟是魔气侵蚀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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