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藏书阁内一盏孤灯,半开的窗扇外吹来缕缕花香,不远处月色勾勒出一座通天高塔的形状。
窗内烛火微微颤动,桌面上放着些画到一半的符纸,桌畔的男子手中握着一卷书,神色沉静,不时提笔圈注。
谷问柳自楼上拾阶而下,见此情景只觉萧瑟,不由道:“四师兄,对不起,我……”
“问柳,你找到想要的书了?”巫昙清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个懒腰,“你不必道歉,是琼娘有错在先。”
谷问柳道:“琼姑娘许是被魔气所控,当年我若下手轻些,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巫昙清道:“当年你若下手轻了,只怕要死更多无辜弟子,其实我至今都未曾想清楚琼娘究竟对我有无半点真心。”
谷问柳见他眉宇间一片淡然,好奇道:“四师兄既当琼姑娘是心上人,却不知她有无真心?”
“真心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准呢?”巫昙清指着窗台道,“当初她就是天天趴在这里看着我钻研符咒,后来就说要做我的道侣,却又趁我不注意盗走峰主玉令,打开山门引来魔族。”
“四师兄怀疑她最初接近你便是刻意为之?”
巫昙清笑了笑:“是,可她说过她怕黑,镇邪塔里没有灯火,她大约很害怕。”
他转头看向窗外,温柔道:“无论如何,我那时的心动总不是假的。”
话说到这里,谷问柳只觉得酸涩不已,巫昙清如此温和的一个人钻起牛角尖来却比谁都厉害,也是个实打实的情种。
他掂了掂手中颇具分量的书册,道:“我先回苍莨轩了,四师兄也早些休息吧。”
掌门师尊为了破劫以致走火入魔,如今修为只剩不到三成,谷问柳不敢耽搁,离开天梁殿后就直接去了藏书阁,还未来得及回雾隐峰看一眼。
他收起书册典籍,召出拂溪灵剑,御剑朝雾隐峰的方向飞去。
未到近前,便已先瞧见了苍莨轩门前的灯火,远望去只有几点微末荧光,于暗夜中却足够醒目,一看便知是家中有人等候。
谷问柳当年的生活十分单调乏味,平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峰顶的水云洞中闭关,出关了就为弟子解惑,有任务便出任务,没有就继续闭关,其实仔细算起来,他和三个徒弟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
有一次他出关时正巧是深夜,独自一人悄悄地回了苍莨轩,次日清晨林皓玄才发现师尊已经出关了,为自己没能及时迎接自责不已。
第二天晚上,苍莨轩门前便多了四只精致漂亮的灯笼,烛光透过微黄的灯笼纸,将黑暗破开一团光明,照得门前一片暖意。
林皓玄笑得开心,一对小虎牙便出现在唇边:“师尊,我又新学了一个符咒,这灯笼会在天黑时自动亮起,这样以后就不用怕黑了。”
谷问柳其实不怕黑,但也并没有打断林皓玄喋喋不休的介绍,看他眼下发青,怕是熬夜没睡学的符咒,又花了一整天时间做这些灯笼,如此心意实在可贵。
“这是师尊,”林皓玄指了指最大的一个,又指着其他三个由大到小排列的灯笼道,“这是我、师妹和师弟。”
一阵清风拂过,四只灯笼便随之微微摇晃起来,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谷问柳颌首道:“还有呢?”
“还有……”林皓玄故作神秘地眨了眨鸳鸯眼,从身后拎出一只苹果大小的灯笼,“还有这个!灵芝!”
那是只圆鼓鼓的小灯笼,画着两只蓝眼睛和一张大嘴,脑袋上还煞有介事地粘了两只三角状的狗耳朵,滑稽可爱。
于是谷问柳莞尔一笑,接过“灵芝”,将它挂到其他灯笼身旁,看着它们一起在风中摇晃。
一直吐着舌头在师徒二人之间打转的灵芝似乎认出那是自己的灯笼,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摇得飞起,兴奋地吠叫起来。
灵芝在苍莨轩前的空地上狂吠不止,抬起前爪一脚踹翻了空饭盆。
少年蹲下身来,薅住它后颈上厚实的皮毛,警告道:“师尊快回来了,再闹你今天晚上就没有饭吃!”
谷问柳收起拂溪落到地上,唤道,“阿源。”
方慕源怔了一瞬,抬眼望去,随即眼眶就红了:“师尊,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
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朝谷问柳扑过去,到了跟前又猛地停下动作,举着两只手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抱住谷问柳的腿失声痛哭:“弟子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和师姐都好想你们……”
灵芝也四条腿各跑各的,脚步凌乱地朝着这边冲了过来,边跑边嚎,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认出了谷问柳。
谷问柳:……
他属实是有点没想到方慕源十六岁了居然还是个哭包,泪珠挂在带着点婴儿肥的双颊上,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方慕源的父母都是天机宗的外门弟子,双双死在了琼娘引来的魔族手中,谷问柳在生死一线之际强行出关,从逼近的魔族手中救下了方慕源,顺手将琼娘打了个半死,又将她锁入了镇邪塔第一层。
当时天机宗要处理大战留下的烂摊子,各位峰主长老都忙得脚不着地。方慕源还不到七岁,大约是被吓怕了,谁都不认,时常揪着谷问柳的衣角不撒手,动不动就哭着叫爹娘。
掌门感念牺牲的弟子拼死护宗之勇,将他们追认为天机宗内门弟子,方慕源的父母也在其中,谷问柳就顺势收他做了徒弟。
方慕源天赋中上,只是性格绵软喜欢撒娇,经常一边哭一边做功课,刚入门时还喜欢缠着谷问柳求他讲睡前故事,在他语气平板地照着卷宗念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放弃了,转而去缠林皓玄。
谷问柳被这一人一狗围在原地寸步难行,伸手在方慕源头顶拍了拍:“你都多大了,还哭?”
“我也不想的,”方慕源抬手在自己脸上一抹,“可我眼窝浅,忍不住呜呜呜呜……”
灵芝也张开大嘴,“嗷呜嗷呜”地凑热闹。
谷问柳:“……你如今的修为如何?”
“心法已经掌握了,筑基中期,正在辟谷,”提到这个话题,方慕源终于愿意站起来好好回答了,只是不知不觉眼泪又盈了满眶,“辟谷好饿啊师尊,当初师兄怎么就那么轻松呢?”
谷问柳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林皓玄天资聪颖,当年辟谷之余居然还有空待在膳堂研究吃食,每次都趁着谷问柳出关端来各色点心汤水。
其实谷问柳在衣食住行这些方面一直很随意,怎么方便就怎么来,修出金丹后更是连饭都不吃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需要”。
他那时第一次尝过林皓玄做的点心后,委婉地告诉对方以后不必如此麻烦。
林皓玄却委屈道:“师尊放心,弟子不会偷吃,不会影响辟谷的。”
苍天明鉴,谷问柳绝对没有怀疑过他的自制力,更不是否认他的厨艺,只是让徒弟饿着肚子去给自己做吃的这种行为怎么看都像个喜欢折磨人的变态。
谷问柳自认还算个合格的师父,自然做不出这种事情,他只是为徒弟着想罢了。
偏偏当事人不领情,只是一味追问:“师尊觉得味道如何?是不是该多放些糖?”
看林皓玄这个醉心厨艺的热情劲头,谷问柳觉得自己要是提出一点意见,恐怕他接下来的半个月都要睡在膳堂了。
于是他又拿起一枚芙蓉酥:“味道不错,你做得很好。”
“真的吗?”林皓玄十分开心,异色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师尊喜欢的话,弟子再去做一些来。”
夸与不夸都是殊途同归,谷问柳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沉默着将点心送入了口中。
“师尊,”方慕源拉了拉他的袖子,犹豫道,“师兄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谷问柳回过神来,反问道:“你不是去看过墨白了?她没告诉你?”
方慕源神色黯然:“师姐说师兄过些日子会回来的,可我又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师尊身上的味道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正准备糊弄徒弟的谷问柳:“……味道?”
“师尊不知道吗?”方慕源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师兄特意调了一味香用来帮你熏衣服,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闻着如同草木一般沁人心脾,十分清香。”
谷问柳懒得搭配什么衣物装饰,平日里一头如墨长发都是全部束起梳成马尾,衣服的款式也大同小异,更不会在意香不香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如今听了只觉得颇为茫然。
他张了张嘴,道:“林皓玄还会……调香?”
清修苦闷,他哪来的闲情逸致做这些东西?
“那当然了,我师兄有什么不会的?”方慕源自豪道,“我记得有一回揽月峰的疏桐师姐还专程找师兄要熏香配方来着,师兄说那是他专门给师尊调的,不外传,疏桐师姐骂了他一句木头就走了,听说回去还哭了一场。”
谷问柳:……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林皓玄可能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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