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要紧。
安以诚也不想那些有的么的,向前一窜,和他撞了个满怀。
她懒得接管他的意识海,但将死之人,总是遐想颇多。
脑中的碎片拼凑起来,是幅褪了色的画卷,劈开当前时空,她回到了他的过去,立体的时空。
大秦国人高鼻深目,金发蓄髯,大秦以西战乱四起,一群名为吐火罗的人种翻山越岭,向东迁徙,从大秦,大宛,延龟兹楼兰向中原渗入。
彼时匈奴强悍,抵御着没有国家的人种,玉门关卡严密,异族入关也不容易。
直到先皇沉迷丹药绝学,祈求长生不老之道,才慢慢接触到西境文化。
说是文化,其实不过是巫术鬼神。
南疆情蛊名震四方,与之齐名的,是南疆的巫术。
传闻南疆道祖可以转世重生,万代为王。
这次转世的,是个小姑娘,南疆人称她圣女。
落魄龙看的破,当时他年岁还小,就已经知道南疆在玩君权神授,企图统治合理化。
但亲爹脑子没这么灵光,愣是把小圣女抢过来了。
小姑娘不过六七岁,跟着来的还有一大批神使,供奉在长生殿,时常过来问道。
印象中的长生殿更古典,没这么新。
落魄龙一直对这圣女小丫头嗤之以鼻,某日随父亲参拜,小姑娘在偷偷吃果饼。
落魄龙年纪也小,冷宫弃妃之子,养在皇后身边,平日礼法严苛,端庄有度,见过的女孩子皆是名门闺女,没见过这种吃相感人的,不由地露出些嘲讽来。
褐色的眸光相撞,在皇帝面前指了指他的鼻子:“他!”
皇帝侧耳倾听。
“他是个坏的!”
小姑娘没想到,当时泄愤的一句话,能给落魄龙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封建迷信思想一旦根深蒂固,对凶吉便有很大介怀。
软禁,调查,冷落,训斥。
落魄龙恨死那个装神弄鬼的丫头了。
她的生活还是那样,是神殿最尊贵的主子,脚腕上戴着铜铃铛,走路都有铃铛娇笑,人人见了都要行礼跪拜,像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
小霸王也有弱点,比如,和安以诚一样是个路痴。
某日花园扑蝴蝶,扑着扑着就把自己给扑丢了。
久久寻不到出路,只能踩着清脆的铜铃声顾自摸索。
所谓冤家路窄,好巧不巧,绕进了正在禁闭抄书的落魄龙这里。
逮着仇家,自然要好生报复。
落魄龙也不抄书了,宽大袖口垂在身侧,遮住被戒尺抽得淤青肿胀的左手,甩甩鞭鞘就去报仇。
圣女人小腿短,正踮着脚爬庭院那棵凤凰木,落魄龙扬鞭一挥,还没落到她身上,小姑娘就从树上掉下来了,直直砸在他身上,压着受伤的左手,差点送他去见亲娘了。
生理的泪水溢出来,他还小,眼泪还不能收放自如,疼了难免要眨巴眨巴眼泪。
圣女一骨碌滚开,拍拍满是灰尘的小爪子,看向一旁哭泣的小少年。
“我压疼你了?”她爬过来,凑近了瞧他的泪水。
他已经近一个月没同旁人说话了,没想到头一次开口,还在跟罪魁祸首面前抹眼泪。
丢死人了!
小姑娘摸摸袖口,摸出一包石蜜来。
说是一包,其实小袋子里只剩一个了。
“你别哭了呀,这是我家乡的石蜜,我每次哭鼻子,阿妈都给我吃这个。”说着,小爪子勾出石蜜,往他嘴里一塞,灿烂一笑,“甜吧?”
落魄龙没领情,嚼着石蜜,傲娇地扭头看向一边。
奶味和甜甜的蜂蜜化在嘴里,似乎真的没那么多眼泪了。
他扭头看向小姑娘,浅褐色的眸子多了层水雾,微微泛红。
“你又怎么了?”落魄龙的语气生硬的不近人情。
小姑娘摇摇头,麻利起身,抬手一把拉起地上的小少年。
拉的正好是猪蹄一样的左手,落魄龙对痛的感知很强烈,又两眼泪汪汪。
“你故意的?”落魄龙抽哒着鼻子。
圣女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恼恨地拿他衣摆擦擦手,“我还不乐意拉你呢!”
这一擦,倒是擦出一道血迹来,吓得小姑娘瞪大眸子。
流血了?
落魄龙把手往身后一藏。
小姑娘眼尖地看到了,“皇子殿下,有病得治。”
这话情真意切,但听起来就是不对劲。
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落魄龙也不知道禁闭还有多久,但面对那些抄不完的书卷,他反倒安心。
皇位之争惨烈,他虽然养在皇后膝下,却不得宠,亦不出众。
倘若他死了,宫里人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赶不走一个假装迷路的人。
圣女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害了人,又找祭司姑姑确认了一番。
母亲从小便教育她不要多言,说多了会害人性命,她在西境犯过一次错,连累了整个村寨的人沦为奴隶。
那以后她便很少开口,但远离母亲,远离南疆,她真的很孤独,不适应。
她想,再不让她说说话,可能再也不会开心了。
可一时赌气,她又害人不浅。
她觉得自己就像灾星转世,很愧疚。
圣女没事就往他这跑,有时送点药膏,有时送点野花野草,有时只是带来一片脉络清奇的叶子。
这些小礼物都是热身。
她主要是来和他碎嘴的,杂七杂八说上一堆东西。
什么仪轨啦,星盘啦,猫三猫四打了一架,她做法时又吃到贵胄送来的小点心,长生殿的墙壁上有小人暗号,丁香花的下风向,边吃边睡的独门绝技……
杂七杂八,听得落魄龙书都抄不下去。
这时落魄龙便要斥责她一顿,嫌她吵嫌她烦,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听到这一句,重头戏才上来。
其实圣女就是来找他吵架的,听到他凶巴巴的撵人,葡萄眼一亮,仪式一般站起身来,酝酿好满满的气势,和他斗嘴,吵得不亦乐乎。
他半是恼怒,她却在笑。
那天是他母妃的祭日,也是贵妃诞辰,宫里大办宴席,热闹非凡。
唯有他缩在树下阴影,追悼母妃。
她又跑过来,塞给他一块点心,是贵妃宫里赏赐的芙蓉酥。
给个甜枣,下面就要开始打巴掌了。
但这次他是真的动怒,说出的话不过脑子,也把自己也给气的半死。
小姑娘眼底滑过一道清泪,他顿时失了言语。
她垂着脑袋,转身走了,直到他结了禁足令,都没来过。
他这才发现,没她的日子,竟是这样冷清。
无人问津,不知冷暖。
他抬头看向夜空时,不经意间分辨出她讲述过的星宿,浪漫星辰铺设出瑰丽的神话。
季风之下,近水之处风向的变化,也如她所言,要更换方向才能嗅到花香。
边吃边睡也不容易,或许是门绝学,他一辈子学不会的绝学……
解了禁足,宫廷风云又开始缠绕周围。
皇后拿他当刀使,给自己的儿子开路。
他被父皇误会、厌恶,已然朝不保夕。
想着,或许他活不久了,不如去看看圣女小朋友。
翻墙而入,小厨房正在给她准备午餐。
清一色生的水果叶子,没半点荤腥,没半点肉沫,就连一粒米饭都没有。
她就吃这个?
难怪那么瘦。
大人们忙忙碌碌,她小小一团,坐在神龛里翻动竹简。
大家面色恭敬,各行其是,就是没人理她。
他绕到神龛后,轻轻推了推她。
小姑娘扭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黑色眼眸,那笑太明媚,就像久积的乌云突然迎接光束,她警惕地扭头看向神殿,确认没人发现,才扭头和他说话:“你怎么来了?”
语气之中满是惊喜。
“对不起,上次不该凶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他道歉也爽快。
她定定瞧着他,犹豫半晌,拍拍他手背,提点道:“小殿下,明日待在寝宫不要出来,记着我说过的话。”
落魄龙嗤笑一声,面上还是应下。
翌日太傅诗赋考核,皇子们登上百虎门,即兴作赋一首。
他没听小姑娘的话,考核与他而言很重要,他需要得到父皇认可,才有生存的可能。
但圣女也不是吃素的,额,她是吃素的,但不是手软之人,夜晚不睡觉,悄咪咪摸进他房里,把人迷魂了绑在床下。
这是个体力活,安顿好了落魄龙,小姑娘往罗汉床上一躺,心想着就休息一小下,结果直接美美睡着。
落魄龙大早上从床底下挣扎着爬起来时,眼睛都在喷火,可比现在这副颓废的样子精神太多。
南疆绑牛羊有的一套,她给他绑的上供的三套扣,落魄龙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挣开。
再加上嘴里塞了根胡萝卜,也叫不出声。
鬼知道他使了多大力气才翻出被褥下的匕首,又花了多大力气才把绳子隔断。
摔下胡萝卜的那刻,一向矜贵如他都爆了粗口,额角青筋暴跳,说了几百遍镇定镇定,才没把床上睡颜香甜的小姑娘戳成刺猬。
她来就是为了夺走他的床,还要跟他睡上下层?
狗东西,气的他肝疼!
舍人近侍在门外唤道:“殿下,该起了。”
“知道了。”他咬牙切齿,俯身捏住她小巧的笔尖,硬生生把人憋醒了。
浅褐色的眸子皱了皱,打开他的手,睁眼聚焦,看清他的第一句就是:“唉你别动!”
他以为有什么虫子作怪,于是真的没动。
小姑娘二话不说,一掌把他劈晕了。
昏过去前,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惊愕又愤恨。
在醒来已是晌午,后颈被人揍得生疼,他转转脖子,想起因果,槌床便大怒。
圣女!你完了!
“阿四!”他唤舍人来服侍。
舍人应声进来,边给他更衣边唏嘘:“幸亏殿下早上撞到硬物昏睡不醒,这会子百虎门的皇子们魂该到奈何桥了。”
落魄龙一惊,“什么?”
“远征大将军宫变了,割据长安西南关卡,拿皇子们做人质,不过如今已然败北,押入天牢。”舍人轻叹,“怎想到太傅也是同党,四皇死和六皇子都薨逝了,五皇子如今下落不明,皇上该伤心了。”
落魄龙久久没有说话。
他不信小豆丁圣女能观天意,他隐约怀疑,南疆势力可能与这次宫变有脱不了的干系。
皇子一下少三个,大家稍微放松下来,毕竟皇帝正值壮年,如今韬光养晦才是真。
他每天都很忙,很少有时间想起她,但倘若一想起她,就会涌起强烈的情愫。
怜悯里混杂着点嫉妒。
闲时去过一次长生殿。
金丝锦衣的小姑娘,端坐在神龛里,阖着眸子,眼尾褐色的眼线温柔神圣。
很漂亮,那是种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美。
他没有娘亲,也不曾与哪位姊妹亲密相处,唯有和她交过一段时间的朋友。
小姑娘坐在案前,支着下巴,同他讲述虚空之境的过往未来。
他或许是想念她的。
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放她回南疆,他想,她在这里也没有朋友。
她应该很想念她的娘亲。
睫毛轻颤,她抬眼看向他,浅褐色的眸子里有清澈,有通透,更多的,是从前不曾有的些许冷清。
见是他,冷清消散了许多。
好歹救过他一命,落魄龙把小姑娘拉到角落,递给他一包烧鸡,“你能吃肉吗?”
母亲偷偷给她喂过烤肉,也给她尝过面食的味道。
小孩子嘴馋,见满大街琳琅的吃食简直花了眼,吃不到就窝在母亲肩头哭泣撒娇。
母亲待她不像神庙之人那样严苛,悄悄给她递过好些美味,那时候她脸上肉嘟嘟的,吃得饱喝的好,还有母亲肩头可以依偎撒娇。
但如今,异国深宫,她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吃饭。
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指望她坚强到哪里去?
偶尔有贵胄奉上糕点,祭司盯着她,她看着各色的糕点咽口水,只能趁大人们不备偷偷咬上一口。
每当这时候,她都会想起母亲,昏黄火堆前给她烤鸡烤蘑菇的温暖时光。
她接过落魄龙递来的鸡肉,小爪子还有四个小肉涡,可爱柔软。
热乎的,是他揣在怀里送过来的。
“你还挺会心疼人,”小姑娘控制着声音嘟囔一句,“知道我天天吃草,特意给我改善伙食。”
她扯下鸡腿,正要往嘴里送,嘴巴都张开了,露出一排白白的奶牙,落魄龙扯了扯她,“听闻圣女不食人间烟火,你真的能吃吗?”
圣女赌气似的大口咬下一块鸡肉,恨恨凶道:“知道我是圣女,好还不跪着跟我说话!”
落魄龙:“……”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嚼啊嚼,刚刚那一大口有点逞强,嚼着嚼着,浅褐色的眸子里又泛起水雾。
这次没像石蜜那样,只是红红眼睛就憋回去了。
泪珠大颗大颗冲出眼眶,滑落睫毛,落在怀里的那包鸡肉上。
落魄龙也不知道她怎么吃着吃着就哭了,女孩子哭了该怎么办?
他完全不知所措,呆在原地几秒,而后赶忙抬起手指给她擦眼泪。
皇子们自幼习武弄剑,拉弓的手指,弹琴的手指,附上一层薄茧,与她柔软滑嫩的肌肤接触,不知是不是弄疼了她,小姑娘哭的更凶,浅褐色的眸子如同浸泡在林下清泉的琥珀。
一边哭,还一边努力嚼着鸡肉,模样倒有几分可爱。
“别哭了,是御膳房手艺太差,把你难吃得哭了?”
圣女垂眸,那滴泪挂在纤弱的睫毛上,半落不落,“除了我阿妈,你是第一个肯给我平常食物的人。”
落魄龙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她的话。
就怕她说想家想娘亲,因为他除了这包鸡肉,真的无能为力。
小姑娘很懂事,擦掉眼泪,红着眼睛又吃了一小块,眸子还是水气蒙蒙。
落魄龙也不知抽的什么邪风,坐在她身边,语气坚定地安慰道:“我以后经常给你送好吃的,让你尝遍长安美食。”
小姑娘吸吸鼻子,“那你要偷偷来,不能让长生殿的大人看见。”
落魄龙爽快应下。
小姑娘在他脸上波得亲了一口,留下一嘴油腻,惹得他脸色发黑。
“我叫小唯,你呢?”圣女晃晃悬在半空的小腿,脚上铜铃叮铃作响。
落魄龙拿出手帕擦掉脸上的油渍,“燕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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