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彻一直以为,自己在小唯面前的形象,会如兄长一般高大光辉,但……每次小唯看到他,都跟饿疯了的学生见到食堂阿姨一样,葡萄眼闪闪发光,百米冲刺一样飞奔过去,那份欢喜发自真心。

    宫里最难得的就是真心,他见到她亦是心情愉悦,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他很弱,却能帮到她,这让他很是欣慰。

    他以为自己在更为弱小的小唯面前,会是一栋坚固的食堂楼,一砖一瓦都充斥着坚毅可靠,那些无助孤独尽数掩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可他还是错算了。

    一旦相处久了,人就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那日考核,皇后不满,又用戒尺抽打他,左手高高肿起,手心的皮肤揪在一起,火辣辣得疼。

    他把手贴近书案,想用玉案的凉解解手心的灼热。

    其实他的文章已经有了斐然的雏形,太傅时常夸他。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达不到皇后的标准。

    他永远没法让她满意。

    原来不是努力过就可以被公平对待,人与人之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发呆的间隙,小姑娘已经坐上他的书案,指尖拨弄着那堆雷同的文字,朝他暖暖一笑:“阿彻。”

    他触电一般藏起不堪的左手,故作自然地朝她笑笑:“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袖,两手掰过他的左腕,看到触目惊心的红肿,心疼地捧着吹了几口凉气。

    “阿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她眨巴着浅褐色的圆眼,抬手揉了揉他额前的黑发。

    燕彻觉得眼睛有点酸,有种泪意的冲动,但他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脆弱一面,任她揉着草药,把头偏到一边。

    小姑娘给他消了肿,捏捏他的小脸,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以在我面前放松下来。”

    说着,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像娘亲安慰她一样,轻轻拍着燕彻的脊背。

    鼻子一酸,燕彻把头埋进她怀里,他一直很压抑,就连宣泄地哭泣也是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反倒是小唯,话唠似的在哄他。

    “阿彻已经很努力了,阿彻已经很棒了。”

    “我知道你寄人篱下不好过。”

    “没事的,以后封了亲王,等你长大些就好啦。”

    “哭吧,乖孩子,你最乖了,我疼你,我陪着你。”

    小唯没有骗他,真的陪他一起抄书。

    她人虽小,汉字写的却是方方正正,母亲是汉家贵女,汉语流利,典籍也看得懂。

    因为伙食好,圣女经常偷偷溜到他宫里,他在旁看书写字,她就在旁边鬼画符。

    安静和谐,互不相扰。

    有时候她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甚至可以帮他免去一堆麻烦,他独处时细想,或许小唯真的不一般。

    “那到底有没有长生不老之术呢?”一日他到底是好奇,忍不住开口问他。

    小奶团在吃杏仁豆腐,鼓着腮帮子,浅褐色的大眼睛看向他。

    阳光正好,她发色是蜜泽的栗色,光下闪烁,当真神圣无比,就是吃相还是那么感人。

    “有啊,”她答,“只要有人记着,你就不死。”

    燕彻悻悻地耷拉着眸子,“就这?”

    小姑娘又挖了一勺憨吃一口,认真地点头,“就这。”

    燕彻养的好,她脸上又爬上嘟嘟的奶膘,跟个小棉花团子一样。

    她虽然不说,但燕彻知道,她一直想回南疆。

    某日她吃多了,趴在案前睡觉,偏生压着他的衣袖,因为睡姿不当,口水滴滴答答地流在他衣袖上。

    燕彻想推醒这个口水怪,但她睡得很香,一边流口水,一边口齿不清地喊阿妈。

    他生了怜悯之心。

    其实长安也很好,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车马云集,甬道宽阔,飞檐上可挂明月,凤凰木直冲云霄。

    他想让她慢慢喜欢上长安,这样,就不会那般思念南疆了。

    自那以后,燕彻常常夹带长生殿的小主子,去民间游玩,去山野田间,去街坊集市。

    小姑娘娇气,兴头一过就喊累,站在原地不走了。

    门禁如催命符,耽搁不得,他只能连拖带抱,最后把人背回去。

    小唯喜欢吃酸酸的东西,经常在他背上吃果干,弄得他身上也时常染上酸甜的味道。

    一晃五六载,匆匆又盛夏。

    背上的小奶团子已是少女初成,还是喜欢寻他觅食。

    燕彻觉得这六年,仿佛是他养了只宠物,到点了就要喂食。

    最近小唯总是盯着他看,葡萄眼变成妩媚动人的桃花眼,他被盯得耳根发烫。

    预料到他的死,小唯有些舍不得,所以想多看几眼。

    但燕彻不知天命,还以为小姑娘对自己动了什么春心,一想起她直白的眼神,心脏便跟着砰砰直跳。

    不行啊,自己只把她当宠物,她怎么能看上他?

    得找机会敲打敲打。

    有机会表明心迹,还是一次宫宴的阴谋。

    切羊肉的匕首单面涂毒,矛头直至落魄龙。

    他猎杀的公鹿,他切割的鹿肉,他品尝过无毒,怎么到了皇帝那,亲爹已经被他毒的只剩半条命了?

    十三岁的小少年逼迫自己镇定下来,而太子却没给他时间思考对策。

    他没有后台,也没有羽翼,还是懵懂孩童,根本斗不过世家加持的哥哥们。

    宫内禁军追捕,他拼命逃跑,他知道,父皇昏迷,一旦落捕,便是先斩后奏,人头落地。

    他也不知怎么,竟然逃到了小姑娘的长生殿,御林离长生殿很远,他半条命都用在路上了。

    跌跌撞撞地摔进她怀里,把她手里的于阗经文都撞掉了。

    他是从明渠潜伏,一路藏匿才躲过禁军。

    如今肩膀受伤,折箭没入骨肉,鲜血汩汩往外流。

    小唯拖着落汤鸡,叹了口气,把人丢进浴桶,同他说:“你若是能躲过十三的凶煞,宿命就不会轻易了结,憋足气,别出来。”

    燕彻虚弱地点点头。

    禁军杀来,气势汹汹,破门而入。

    小唯坐在浴桶边缘,手里还捧着没撒完的花瓣,冷淡地睨了他们一眼。

    “殿主大人,末将奉命搜查,多有得罪。”首领说完抬手,禁军一哄而入。

    周遭响声一片,小姑娘蹙眉,在暴走的边缘徘徊,“人给狗让路,狗尚且知道汪汪两声,宫里头等将领搜查起东西,倒是不知道轻拿轻放。”

    首领脸色一黑,“说话客气点。”

    眼看就要搜到浴桶这来,小唯抽出腰间皮鞭,甩手就是一声脆响,“林宇将军喜得爱子,总不想惹点诅咒吧?”

    林宇脸色一白,咬牙收了队。

    他们走后,小唯转了转鞭鞘,还是给将军爱子下了诅咒。

    她虽小,宫里五年已然养出些许很辣的行事风格,不给自己留后路,决绝又薄凉。

    因为她是圣女。

    历代圣女没有活过十六岁的,于她而言,生命大半都已过去。

    可能是过慧易夭吧。

    禁军走后,燕彻从浴桶里猛然起身,水流大股大股自头顶发梢滑落,他贪婪地呼吸着氧气。

    小唯仍然坐在浴桶边缘,视线看向玫瑰花瓣遮掩下,血红的温水。

    朝他扬唇一笑:“小殿下,如今你在我手里,顺我则昌,逆我则亡。”

    燕彻大难不死,舒心一笑:“那你亡了我吧?”

    小唯毫不手软,把黑黝黝的小脑袋往水力一压,数够一百,估摸他快要不行了,才把人提着领子揪上来。

    四目相对,一个冷清,另一个水气蒙蒙。

    “顺我还是逆我?”她又问。

    落汤鸡虽然是鸡,但也是有傲骨的,“只有你顺我的份。”

    圣女么的感情地再次把人按回水里,不料燕彻满身傲骨,硬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小姑娘也撤了进来。

    浴桶的水啸叫者荡出边缘,两个小孩子在水里狠狠打了一架。

    燕彻因为流血不止,体力不支,最后昏了过去。

    留着他是个秘密,小唯只得亲自医治他,伺候祖宗一样给他脱衣服绞头发。

    没有男子衣服,只得把人脱光了塞进被子里,露出受伤的手臂仔细包扎。

    南疆善养蛊毒,中原这些毒和他们的奇毒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小唯捡起地上于阗经文,走去皇帝寝宫,分分钟就把毒给解了。

    毒好解,但皇帝龙颜难见。

    尤其是皇后与太子把持长安,皇帝昏睡,周遭俱是太子眼线。

    奈何她是真真的圣女转世,灵力惊人,直接在未央宫门前通灵。

    梦魇之下,吓得皇后连滚带爬地过来开门。

    勇气可嘉,但她终究是小孩子,就算有冰冷的外壳保护自己,也难逃计谋的密网。

    圣女活不过十六岁的那个预言,她也逃不掉。

    此事过后,太子问斩,她在宫里的地位更加牢靠,皇帝近乎笃信于她。

    双马教,拜火教,佛教,景教。

    除了中原的道教,她几乎都有涉猎。

    皇帝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永恒,长生不老,万世为帝。

    小姑娘瞧着他皱了纹的眉眼,没说话。

    太子薨后,皇后再无子嗣,只能着手扶持养子燕彻。

    皇子争锋相对,燕彻早已学会避其锋芒,厚积薄发,纵满腹经略,也装作平庸的样子,把皇后气得半死。

    西境富商入主中原,加上迁徙的流民问题,皇帝起了疑心,派他去西境走一遭,顺便请回昆仑山诸国的得道术士。

    真的是顺便。

    那次没穿衣服从她床上爬出来,他真的以为自己被临幸了,不知如何面对她,此去数月不见,临行前,他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去与小唯告别,问她想要家乡的什么。

    “阿彻,上次我救了你。”小唯没直说,浅褐色的桃花眸看向他,带了些许希冀。

    燕彻抿唇,“多谢,小唯最厉害。”

    小唯扯唇一笑,“若你当权,可否放我回南疆?”

    燕彻一愣,本能地想答应她,因为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她的索求很容易满足,往往是御膳房的糕点,藏书阁的孤本,甚至是高处够不到的凤凰花。

    但这次的索求,让他心里发堵,嘴角向下一弯,黑眸眯了眯。

    “好吗阿彻?”小姑娘抬眸,又问了一遍。

    他想,或许把昆仑山的术士抓过来,她在配合地扮拙,父皇不信她,也就有机会出宫北上了。

    倒是有几分把握,他点点头,“我答应你,小唯。”

    他只顾着纠结那句“可否放我回南疆”,忽略了“当权”二字。

    小唯改变了他的宿命,也看出劫后的帝王之气。

    但小唯纵使能力非凡,却也是□□凡胎,篡改命格,必遭天谴。

    天谴,或许就是那个活不过十六的预言。

    无所谓了。

    自她来长安金雀笼,就已经对自己的狗命破罐子破摔了。

    她从不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这次,却是孤注一掷地选择了燕彻。

    她想起宿命论,她赋予燕彻新生,作为代价,也终将由燕彻来结束她的性命。

    但既养猛虎,她便绝无悔意。

    燕彻过敦煌,越玉门,来到西境,路过楼兰西去时遇上一群恶狼。

    他瞧着狼牙不错,想着小唯或许喜欢,决定掰了狼牙回去给她磨条项链。

    恶狼越聚越多,纠缠硬斗不是办法,第一次他狼口脱险,准备同他们智斗,准备了铁笼,迷药和生牛肉。

    抓到许多傻狼,但狼王却不上当。

    但他就看好狼王的獠牙。

    狼牙是圣器,和小唯很配。

    狼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那样忠贞,他觉得忠贞可以承载着狼牙,交到小唯手上。

    等以后小唯回了南疆,也能以这颗狼王牙齿为傲,以他为傲。

    狼牙里藏着他的忠贞,就算她察觉不到,就算她一辈子都只以为这是个单纯的圣器。

    他会与世家贵女成婚,靠联姻坐稳自己的位置,也会有很多女人,如同长安城里所有的贵胄一样。

    但他,还是想给她这份忠贞。

    那是一场恶战,弯刀淬毒,人血和狼血混在一起,燕彻砍下狼头,肩膀也被狼王撕咬下一块血肉。

    高烧不退,命差点搭在半路上。

    这是场完全没有必要的恶斗,却是他难得的一次任性。

    血腥冲洗之下,杀意和狠厉渐渐滋生,随之一起燎原的,还有那股子撞破南墙的偏执。

    这股狠辣决绝后来用在兄弟争斗上,助他披着血雨,踩着头颅高唱凯歌。

    这股狠辣决绝也会用在小唯身上,即使她后来挫骨扬灰,他也要弄具人偶把魂魄栓在上面。

    术士们还真被他“请”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满箱头颅,他派手下一箱一箱给诸王送去,也好给各自的暗桩厚葬。

    皇后扶持下,燕彻登上太子宝座,玄色蛟龙,珠串冕琉,少年气质冷冽,矜贵难比。

    权力的滋味如来如此,他越发沉迷其中,野心勃勃,越发贪婪。

    两人的时运总是交错,她辉煌时他落败,他睥睨时她困厄。

    昆仑术士的到来并没改变什么,圣女地位之所以衰败,是苏右丞献上名道数位,擅长炼丹修仙,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

    苏家权倾朝野,他一时动他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汲汲于权势,他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寻了个空闲把狼牙送给小唯,同小唯说了南疆见闻。

    小唯托着下巴听得认真。

    燕彻摸出怀里的石蜜递给她,笑道:“我猜,你该想念这个味道了。”

    她惊喜接过,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欢喜,吃下一块,抬起褐色的眼,看向遥远的西北。

    燕彻揉了揉她的头发,想让她开心一点。

    皇帝不来找她,小唯也乐得清闲,开始研究起中原的乐理,把宫商角徵羽溶进神明的祭祀里。

    两人从隔三差五就要找彼此见,到一两个月也见不上一面。

    燕彻忙着安抚联姻的贵女,忙着筹谋,忙着拔出敌党羽翼,阴谋重重,他拔剑四顾,纵挥剑破空,余雾仍旧不散。

    西境动乱,大宛一支血脉崛起,利爪伸向中原,商贸之间时常能看见他们的影子。

    商与政时常纠葛在一起,燕彻警惕起来。

    他去过西境,目睹过商贸古道的繁荣,若能引进,可刺激中原商贸,亦可扼杀本土商贸,是把双刃利剑。

    龙头擎苍的嚣张挤压了南疆的生存空间,匈奴顺势而为,向东驱逐迁徙者,□□一触即发。

    镇北侯李琢延力挽狂澜,平定四方暴动,却没拦住铺天盖地传入中原的巫蛊之术。

    长生殿从前香火有多旺盛,如今神殿就有多冷清。

    燕彻去安慰小唯,但身边各方眼线盯着,他不得不时刻演戏。

    皇位与他而言只差一步之遥,跨过那一步,他就可以完全保护小唯,他可以放她回南疆,没人能阻拦。

    起初小唯还不适应太子的冷落,后来渐渐习惯,也就习惯了。

    他与世家女子共赏御花园腊梅,她在神殿搓着手,盯着逐渐熄灭的炭火。

    他跨马驰骋,在皇家狩猎场拔得头筹,她捧着吐火罗文书,钻研其与龟兹文化的融合,看得头晕眼花,不经意瞟见窗外落雪。

    她收起羊皮卷,跑出神殿。

    偌大的长安皇城蒙上静谧的白,点燃蓍草,大雪之中升起一缕青色的淡烟,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知道,自己恐怕时日无多。

    长生殿无人问津,已是小半载。

    少女十五岁,栗色长发垂在腰间,西域的纱衣轻薄似流月,窈窕淑女,容貌清丽倾城,过目者无不惊叹神人圣女。

    她坐在高墙上,等少年归来。

    太子步辇大张旗鼓地从眼前经过,光是华盖的流苏就足够赏心悦目。

    小唯等着人群散去,才过去找他。

    但太子府太大了,她不认路,又把自己绕丢了。

    这次撞见的是个昳丽的阴柔美人,小唯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下场惨烈。

    他正是右丞苏允杭。

    “小圣女,你怎么在这?”苏允杭笑笑,嘴角已然爬上浅淡的细纹,却依旧美得惊艳。

    小唯攥攥衣角,不敢说自己来找燕彻,只说:“我迷路了。”

    “那我送你回长生殿可好?”他淡淡一笑,世家贵气扑面而来,周身是雅致的梅香。

    小唯点点头,这人是个美强惨,加上他送来的道士个个要强,争着抢着给她分忧,她才有可能回南疆。

    两人并肩走着,穿过花园小径,小唯对苏允杭说:“右丞大人,你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吗?”

    右丞闻言一笑,茶色的眸子眨了眨,“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小唯涉猎的宗教很多,观点不一,她的思想也跟着杂糅。

    对将死之人,她总有种悲悯。

    “是吗?”浅褐色的眸子眯了眯,“右丞大人,你今天帮我指路,我送你个礼物吧。”

    苏允杭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小唯扬唇,抬起食指指向天空,盘铃声清脆绵长,声音还是少女的清甜,“当年棠梨煎雪,隔水煮茶,她从未看低你,如今忘川河畔,情缘已尽,右丞何必徒留彳亍?”

    茶色的眸子渡上一层水光,声音有些酸涩,“你真能通灵?”

    “右丞。”燕彻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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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成的前夫才不是病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葡萄月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99章 番外(七):阿彻,我养成的前夫才不是病娇,笔趣阁并收藏我养成的前夫才不是病娇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