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催动山洪的秋雨已是强弩之末,淅淅沥沥,不成气候。

    他是这场筹谋的幕后主使之一,和皇帝陛下一起,给北燕的朝堂换血清洗。

    虽任职廷尉,但宿言奚也常在各方势力间游走,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推杯问盏间搅弄风云。

    蓄谋已久的一次清洗,却意外遇上了山洪。

    计划乱了也好,至少现在他终于得空和她好好谈谈。

    他自小指腹为婚的妻子,沈元蘅。

    她被点了穴位,终于肯安静小睡一会儿。

    火光下,少女的眉眼同暖色的烈焰一同忽明忽灭,就像小时候擎着宫灯的烛火一样。

    他与她,已经一月未见。

    宿言奚承认,十三公主的事情是他的错,是他背叛她在先,他不可饶恕,但也真的是受奸人所害。

    宿家三代主修燕律,重礼法教养,皆是爱惜羽毛的高洁之士,就算他是个阴狠另类,但也不该受这样的算计。

    她身边的异族青年如此下流卑鄙,蒙蔽她,觊觎她,欺她良善。

    相识十五载,宿言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误入歧途。

    宿言奚想拉回她。

    十三公主他已经解决了,干净利索,就等着下葬。

    他绝不会委屈阿蘅。

    那次流觞曲水,投壶射箭,她那样生气,一定还在乎自己的吧。

    沈元蘅睡得不安稳,他点穴时没舍得用力,不消半个时辰,她便悠悠转醒,腾得一下坐起来,单手撑着地,瞪大眸子看向火堆旁坐着的青年,身上盖着的那件外袍也耷拉下来。

    眼里有惶恐,更多的是迷茫。

    宿言奚浅笑:“醒了?可有不舒服?”

    “君京辞呢?”

    她第一句话就问这个。

    宿言奚一顿:“和他手下在一起,阿蘅,你呢?你怎么样?”

    沈元蘅掀开那件的外袍,随手叠着,脚下却是不停,直直朝着洞口走。

    望了眼雨势,她估计扛得住,就把叠好的外袍放在原地,同宿言奚说:“我去看看他。”

    自招魂一来,她心里总跟牵了根线似的,可此时此地,再感受不到那种羁绊。

    就想断了线的风筝,爽利自由,心底却隐约泛起莫名的涟漪。

    说不清是什么感情——狂喜,失落,迷茫,后怕……搅在一起,难以分辨。

    沈元蘅想起那个心脏停止跳动的年岁,她也如现在这般神魂轻松。

    是不是她再睡一觉就能回去了?

    君京辞的情况如何?

    她很担心他。

    宿言奚拉出她,“现在情况不稳定,尚且危险。”

    她摇摇头,扯回衣袖。

    脸上没了笑意,宿言奚不懂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个异族的安危:“你乖一点,我也好向伯父和元杰交代。”

    沈元蘅思索片刻,杏眸湿润,乖巧点头。

    宿言奚终于松了口气,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她突然向后一窜,兔子一样跑了出去。

    原来装乖扮柔弱只是为了这一刻?

    拦不住,他就只能和她一起找。

    沈元蘅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他:“我手上那个玉扣戒指呢?”

    “没见到,或许是跑的时候掉了。”宿言奚面不改色地扯谎。

    表情太自然,沈元蘅险些就要信了,奈何她是个心理学专业选手:“多谢你救我,你回去吧,不必跟我忙活。”

    “无妨。”

    宿言奚发觉她有点躲着自己,琢磨着许是十三公主的事给她打击不小,她心里还有气。

    混迹庙堂,经年经营,他倒也晓得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

    分析结果就是,她似乎有点怕自己。

    为什么?

    就算这几年的确生疏些,可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宿言奚猜的没错。

    沈元蘅此时的确害怕宿言奚,她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何况还要同处一个屋檐下。

    她怕自己摇摆不定,怕会动摇,也害怕隔世的情愫,不该有的肖想错误地按在他身上。

    与其这样担惊受怕,倒不如不见。

    山路泥泞,雨后积水清冷刺骨,沈元蘅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然汗水涔涔,混合着霏霏冷雨,打湿青丝和罗裙,水滴当断不断地挂在下巴上,狼狈之中透着浓浓的哀恸。

    眸色一沉,宿言奚不经意蹙了眉头。

    她在为谁哀恸?

    疏勒亲王?

    “陛下与我传了手书,禁军已在东向高地驻扎,不如我们去那看看?”

    沈元蘅现在还是懵的。

    青山浩荡,满眼都是遍布的翻土折木,萧瑟灰暗,要从何处寻他?

    她缓了缓,终于点头应下,眼底落下一滴泪。

    山路被滚落的岩石和洪水裹挟的泥沙埋没,无路可走。

    沈元蘅扯下腰间的玉骨哨坠子,哨子鸣啸一声,许久,仍旧不见翱翔九天的九万里。

    她不死心,继续吹了第二次,第三次……过了很久,仍旧等不来君京辞的苍鹰。

    宿言奚伫立一旁,静静看着她吹哨子,等她终于放弃了,才开口:“天要黑了,林间或许有野兽出没,我们得先生火保命。”

    沈元蘅攥紧玉骨哨,抬头看了眼天色。

    “这么大的洪水,应该没有干木柴了吧?”

    宿言奚笑笑:“没关系,阿蘅,你跟紧我就是。”

    沈元蘅听到这话,鼻子一酸。

    宿言奚不敢放她一个人在山洞,怕有敌方或是野兽,于是带着她一起找木柴。

    白桦树的皮、白樟树的枝叶,他挑的木柴有门道,用外衣兜着,抱回来许多。

    山洞地势高,尚且有些能烧的边角料,加上这些油脂含量大的助燃,还真就让他把火给烧着了。

    沈元蘅抱着膝盖,衣服潮湿,她觉得忽冷忽热。

    金雕长啸,宿言奚起身去迎它,回来时手里提了一只兔子。

    晚饭算是有着落了。

    沈元蘅心里还是乱糟糟,趁他处理兔子的功夫,弱弱提议:“……宿公子,我记得你精通周易,又得蒙山子亲传《连山》、《归藏》,能不能帮我算算,疏勒亲王现在如何?”

    宿公子。

    多疏离的称呼。

    以前她直呼他大名时,他嫌她不礼貌,可如今这样拘谨,又仿佛少了什么。

    怪怪的,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感觉。

    “周易讲究五行八卦,我还没到掐指演算的水平。”宿言奚声音平淡,似乎心情如常,但沈元蘅觉察出他不高兴了。

    她是被他抗在肩头救走的,几乎一瞬间就和君京辞失联,比起解救,那种干脆利落的抽离更像是一种劫掠。

    是救是抢,她一时也分不清,或许只能用“抢救”这词来表述了。

    怎么说也是救她一命,沈元蘅不想太忘恩负义,闷不做声,脑袋昏昏沉沉。

    “谢谢你救我,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宿言奚近来心里憋着的不快就泛滥不止。

    “我没事,”他说,架上兔子开始烧烤,斯文地擦拭手上血迹,抬起一双暗金色的眸看向沈元蘅:“有些事,我想与你谈谈。”

    周身气场慢慢收不住,毕竟廷尉常和天牢刑犯打交道。

    沈元蘅觉得心弦一绷,有些紧张。

    她撇开眸子:“如果是婚约的事,那就不必多言了。”

    “阿蘅,你从来没把我们母亲的约定当做戏言,我知道,我也一样。”火光打磨着他的眉眼,谦谦君子蓦地氤氲上似有若无的邪气。

    沈元蘅沉默片刻,“你还小,以后会遇上很多人,不必纠结于此。”

    小?

    宿言奚忍不住笑了笑:“诚如是,不过你年岁更小,我当多关照。”

    “十三公主殁了,那纸婚约俱不作数。”他语调不急不缓,似在商量:“这事我对不起你在先,你想怎么罚都可,只是别与我置气,可好?”

    长痛不如短痛,沈元蘅抬眸,焦糖色的眸子满是果决,“我想去大宛和亲,边地多龃龉,我说不定会是颗救心丸。”

    沈元蘅知道,一直以来君京辞都不想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带走她,就怕战事一起,她受牵连。

    但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宿言奚微怔,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大宛去长安万里,沈伯父不会舍得你远嫁,另外,陛下的脾性,不会轻易应允。”

    他说的这些她也明白,只是现如今没有解决办法,只好如是打算着。

    这里,沈元蘅很难成为独立的个体,做事多有束缚。

    忽冷忽热,还困得要死,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乏力得很,“陛下现在何处?”

    “与我们丘壑之隔。”

    “疏勒亲王会不会在那?”

    宿言奚没回答,拿出方巾裹上树枝,把烤好的兔子递给她。

    沈元蘅心里百般滋味,平日里还可以躲一躲,这回真聚到一起,还是不知该和他如何相处。

    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在西境沦为囚徒的时候,他是她的盼头,是她的念想,就像沼泽旁的蒲苇。

    可当一切重新来过,却有一个人待她那样真诚炽烈,毫不掩饰偏爱与筹谋。

    不知从何时起,她慢慢接受了君京辞,她可以肯定那是由衷的喜欢,却不知是否到了“爱”的程度。

    宿言奚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认识还停留在青梅的十五岁上。

    懵懂少女,遇上那样强势的追求,难免沦陷。

    他不看好。

    他认为这段荒谬的情愫终将了断。

    不是由平阳侯府出面,就是由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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