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完他,又打量起他,打量完他,又审视起他,审视完他,又……
一个眼锋扫来,阴霾忧郁,偏生落魄狼狈,那凶巴巴的样子却显得很是可怜。
我拖出一块甘脆泡瓜塞进他嘴巴。
“现在咱们是共犯了,你不告发我,我也不会告发你。”
他含着那块黄瓜,跟含着毒药似的,看我的眼神震惊又错愕,仿佛遇上宫里的头号精神病。
“想来你也是偷吃东西才被关在柜子里,不过这不能怪你,肚子都填不饱,还君子个鸟呀?”我朝他竖起大拇指,“我支持你!吃,都可以吃!”
半鬼白了我一眼:“我不是。”
口音怪怪的。
现在的舍人,都不好好说话,净整一些胡人腔调。
我理解他的傲娇,要是我偷菜被抓,毒打一顿还被塞进柜子里,我肯定也说不是。
做人真难。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我传授了他一些深夜偷食小技巧,鼓励他勤加练习。
大半夜的,就算他是舍人,我也不能共处太久,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有些人,就是嘴上说着不饿,身体却很诚实。
我第二晚摆驾小厨房,又遇上了他。
对于偷食这件事,他还是矢口否认,冷冰冰地递给我那颗昨夜滚丢了的夜明珠,随后潇洒离去。
第三晚,第四晚,我都没再见到他。
果然,饥饿的贵女,宫里独我一份。
直到第五天夜里,我正美美品尝甜豆花,他这才现身,一张口,就要我的孔雀石耳坠。
这人还算有点素质,没白嫖,拿官银跟我买。
他奇怪的汉语,让我想起塞外流沙、绿洲和月牙泉,而且孔雀石在中原并不流行,我身上有上好的环佩,璎珞项圈,月光锦缎缀琉璃的发带,他全没看上,单单只要一堆孔雀石。
“你是西域人?”我用的于阗语。
他怔然没说话。
“我不要钱,我想去屋顶看月亮,你掩护好我,孔雀石就送给你。”
他真的答应了,一手夺过我手里的甜豆花,拉着我的手腕就往外走,人高马大,我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的步伐。
我们爬上僻静楼阁的台阶,坐在屋脊上,看向长安一片月,看向平阳侯府的位置。
他给我端着豆花,我静静赏月。
好久,我才指了指家的方向,“那是我家,我爹爹很快就回来接我。”
他向来不喜多言,听到我的话,仍旧没有回应。
“说是陪伴太后,其实就是人质,也不知爹爹哪里做的不好了。”我开始碎碎念,能量满满,“等我出去,要去极妍阁,把错过的口脂都买回来,还要去西市逛奇珍异宝的铺子,还要去古琢茶馆见我的好姐妹,还要去给我二哥捧场,他蹴鞠最厉害,以一敌十;还要和我大哥下完那盘残棋,他得了胶州东珠,要我赢了才送我;还要和我爹爹再去一次西夜,那里的人生的头发蜷曲,发色各异,金色、栗色、还有红色,哇,好多,他们的眼睛也有很多中颜色,蓝的,绿的,还有紫色的呢!”
他破天荒地回我一句:“长成那样,不奇怪吗?”
我蹙眉,“你这是什么屁话?自己见识少,还怪人家长得奇怪?”
空气突然安静了几秒,就在我以为他要抡拳把我砸下去时,他蓦然轻笑。
完蛋,我可能把人骂傻了。
我在长乐宫待了一个月,隔三差五就要在小厨房遇到偷食的半鬼。
原来他一开始只是故作高傲,背着我吃,现在混熟了,都敢当着我面咔咔咬泡瓜。
夜明珠光线幽暗,能看清盘子里是什么菜品就不错了,人嘛,模模糊糊只能看清个大概。
大概就是,他虽然不是清俊类型的,但是我见过好轮廓里数一数二漂亮的,没有颜色渲染,只有青蓝一种光色,泼墨一般为他的眉眼唇鼻调色,漫无规则,不分深浅。
后来,我的夜明珠升级换代了,二哥托人送来一颗橙色的珠子,更大更亮,白日蓄满阳光,夜里亮的跟油灯一般。
我甚是欢喜,当晚便揣着新品去觅食。
黑暗里等待半鬼小伙伴,“给你看个好东西。”
等他凑近,我摸出那颗珠子,他离我手心的珠子太近,半张脸湮没在鼻梁搭起的阴影之中,还有另外半张精致如同古典雕塑。
暗绿的眼映进烛火,和我焦糖的瞳色有几分相似。
桀骜野性,眉眼浓烈,一眼看上去就有很强的冲击感,虽然没有我们中原公子的儒雅,但狭长的眼……
我正认真打量他,他不知怎的,神色一变,一把夺过夜明珠藏进衣袖。
我:“???”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此后深夜食堂,只有我一只老鼠。
八月桂花飘香,楼兰王的死讯八百里加急送往未央宫。
他的死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继承人已经被我们陛下阉了。
如今楼兰王位悬而未决,长安这的质子不能继承王位,就只剩留在匈奴的楼兰质子。
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怎么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向楼兰使臣回复?
不过这可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
思绪回笼,我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曾几何时,他已经不是我年在我怀里撒娇,走路都要抓紧我手指的小可怜了。
过于早熟,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自己的规划,可以自己做决定。
但长安,被阉割的质子,记忆中那个一去不回的觅食半鬼,的确是他现在的模样。
我有点担心,“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轻松一笑:“听说他的眼睛和我一样,是绿色的。”
那笑很不寻常,很虔诚,很乖,就像月牙泉的水一样干净纯粹。
大魔头前世说过,行恶前,要向天神祈祷,只要祈祷了,一切妄念邪恶都可以被宽恕。
一听就是骗人的□□,可他如今似乎也在心里虔诚祈祷。
他在祈祷什么?
我心里怪怪的,思绪乱乱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翻涌着,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当年,为什么会在临渠的马车里?”时隔多年,我终于开口询问他的来历。
而他,不明所以地抬抬眉梢,“不记得了。”
“能告诉我你现在在搞什么事情吗?”终于意识到他在搞事,我问的还是太晚。
他闻言,惬意地向后仰去,笑得轻松惬意:“我能搞什么事情?无非是在异国他乡遇到同类,有点好奇罢了。”
是么?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留在长安。
前世长乐宫一遇,他过的不好。
门轻轻敲响,是叶枳带着瑶儿寻我们。
瑶儿受惊,晚上不敢自己睡。
叶枳最后的倔强就是拥有自己的床榻,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叶枳是这样的。
面对这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只能是瑶儿跟我一起睡了。
小姑娘趴在我肩头,瘦的只剩皮包骨。
我摸摸她的脑袋,心想得给她好好补一补。
京辞的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差……周身冷冽的气场蹭蹭蔓延,我诧异地睇他一眼,“你干嘛?”
他二话没说,拎小狗一样把瑶儿从我肩头扯了下来,“太粘人的小孩会被丢掉,听说过吗?”
面对这等冷言冷语,瑶儿被吓得泪花闪闪,“乌乌。”
我一阵无语:“哪来的歪理?你小时候堪比狗皮膏药,我不是照样好好养到现在?”
“我是你的宝贝,能一样?”他理直气壮。
我:“……”
“小孩,”他口吻冷淡,“点着油灯,自己睡觉,有问题么?”
“你太刻薄了吧?”我怼道,“你这么大不是也不敢自己睡吗?何况她还是小姑娘?”
京辞冷冷扫了我一眼,爽快应下,“成,那我陪她睡。”
这是什么舍己为人的表情?
“要不还是……”
我话还没说完,京辞又开始作,“阿蘅,你不会有了新的小孩,就不喜欢我了吧?你以后不会不关心我了吧?不会……”
这货屁话忒多!
“不是!”我急忙打断,就怕他没完没了,“我和她睡,就这么决定了。”
怎么说也是男女有别,哪用那么麻烦。
京辞一脸受伤,不过他这霸道的个性必须好好修理,否则我迟早失去最后一点话语权。
我牵着瑶儿往卧室走时,回头一瞧,他还在独倚门框,黯然神伤,眼尾红红的,落寞委屈写满脸上。
很有出息,我折回去捏捏他的小脸,“别作了,快睡觉,明天走不走了?”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长安。
似乎离开长安更为重要,京辞给个台阶就下。
一切本来如常,早上收拾好行装,我还带着三人去一品居吃了顿好的。
我最后问了瑶儿一遍:“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走?”
她点点头,满脸灰败的神色。
京辞细瞧了眼瑶儿脸色,说:“小姑娘好像不愿,想来也是,娘亲还在长安,倘若跟我们走了,岂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
叶枳闻言诧异地看向京辞。
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之后就听他说:“找个好人家,领养了吧,跟我们一路奔波,丢了伤了怎么办?”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