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过完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他不答反问。
“可是我租的房子……”
“阿蘅,”他凑过来揉揉我的手指,眼巴巴地凝视着我,因为委屈,眼尾洇染开浅淡的红色,“我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好不好?”
他弯腰,把脑袋搁在我肩窝蹭了蹭,手臂环着我的腰,抱得死死的。
小时候他也经常这样,但十岁之后就宣布要做大人,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少向我撒娇。
今天不知抽的什么风。
我叹口气,反正已经看了一眼,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好吧,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满意一笑,故作奶气地甜言蜜语:“阿蘅最好了,我最喜欢你。”
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孩子怎么办?”我问他。
他正蹭着我肩窝,闻言不动了,我似乎听见他小声的磨牙,“带着一起走,她娘亲是拼了命,才护她跑出笼子的,留在长安,你不怕人贩子找上门来?把你的小宝贝抓走怎么办?”
“小宝贝,指我。”他飞快补充一句。
我觉得他不大正常,抬手摸摸他额头,护额温凉,额头也不是很烫。
没发烧,那怎么感觉脑袋抽筋了?
“快回去吧,阿枳在等我们呢。”我拍拍年糕,催他快走。
只要我答应北上,他就即刻恢复正常,拉着我手腕乖乖回家。
京辞看似平日对我顺从体贴,实则独断倔强刻在骨子里,容不得忤逆和背叛。
如果我执意在长安逗留,会怎么样呢?
我突然很想试探试探。
作死的念头一蹦出来,我整个人就兴奋起来。
十二岁的小鬼,也敢处处压着我?
笑话!
我必挽回本尊的面子!
于是当晚,我便大摇大摆地敲门进屋,大摇大摆地站在大团子跟前,双手叉腰,头颅高昂,气场全开。
“凭什么你说走,我就得走?我就不走了,怎么滴!”
大团子刚沐浴好,穿着中衣擦拭头发,慵懒之中藏着些许我也说不出来的气质。
他闻言,诧异地看向我,放下手里布帛,安安静静地盯着我看。
我:“……”
他干嘛盯着我?
眼神怎么那么不友好?
不会要揍我吧?
不会不会,他哪里敢?
我才是家里的老大,我就倔强,我一定要拿回主导权!
“阿蘅,你这是在反悔吗?”他轻蔑地扬起嘴角,碧眸染上戏谑。
我一噎,顿时觉得自己让人埋汰了。
“没事,阿蘅说不走,那便不走吧,只是以后不要轻易答应我了。”他的戏谑转为落寞受伤,擦头发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乌乌!
我竟然是大猪蹄子!
怎么能骗小孩呢?
我也太不应该了吧!!
我心里那个懊悔呀,讪讪地摸摸鼻子,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托腮支在桌上,主动检讨,主动和好:“不是,不是,我逗你玩的。”
他没吱声,睫毛下的阴影散发出忧郁神秘的氛围感。
“真的,你不喜欢这,我们就不在晃了。”
我言辞恳切,语气中肯,他终于被我打动,老久,瓮声瓮气地问了句:“果真?”
“果真!”我应。
他似乎不信,抬起绿眸撞进我眼里,对视时又问:“果真?”
“果真!”我点头如捣蒜。
他嘴角一扬,眸子熠熠,“果……”
我怒,一把推开他的狗头,凶道:“真真真!有完没完!”
大团子见好就收,抬手理了理被我弄乱的刘海,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又妙手回春地扒拉工整。
臭屁精,臭美精。
他抬手时,没系衣带的中衣领口微微敞开,我窥视到锁骨的一抹暗黑。
那是什么?
“池池,”我唤他,他“嗯”了一声,“你刺青了?”
京辞身形不可查觉地一僵,不再忙着整理发型,朝我解释:“西域人都会刺青,是部落图腾。”
可是他小时候也没有呀。
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刺上去的。
或者,是不是我这个假妈妈管的宽泛了一点?
但……他还是个小孩子,我还是多留意留意吧。
我眨眨眼,隔空指了指他锁骨,“给我看一眼。”
不要。
千万不要是那个。
我心脏砰砰直跳,后背的蝴蝶骨隐隐作痛。
前世,他的狼纹刺青从左侧锁骨蔓延到胸前,包裹住肩胛和上臂,上身的左侧是那样狰狞可怖,野性桀骜。
就像未开化的猛兽标记领地,他也标记了我。
榨干我最后一份力气,抱我上砧板,在我左背的蝴蝶骨上刻上狼纹。
好痛好痛。
好丑。
好难看。
我好厌恶自己的身体。
“阿蘅?”京辞唤了我一声,碧眸满是焦急担忧,抓住我的手握在掌心,“不舒服吗?手怎么这样凉?”
我抽手扯开他的衣领,左侧布料松散,露出大片的狰狞刺青,从锁骨到胸前,想来也会包裹住上臂和肩胛。
真是够了!
我什么都没改变!
他还是那样的性格,还会有那样的刺青,也必然汲汲权势趟人血炼狱。
这七年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我起身就走,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我要回去,现在就回去。
手刚搭上木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他扯了回去,硬扳过我肩膀,双手牢牢扣着,力道没控制好弄疼我了,他眸色慌张,语调也跟着小心翼翼:“你不高兴了?你不喜欢?”
“放开!”我挣扎几下,力气已经敌不过他。
京辞眉头微蹙,松开我肩膀,身子一闪堵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却是柔柔弱弱地在求饶,“阿蘅,你别生气,部落人审美就那样,你迁就一下。”
刚刚印证的瞬间冲击太大,我一时间失去了理智,完全是无效沟通,深呼吸几口,我渐渐平复下来。
我要问什么?
问:刺青前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答曰:为什么要和你商量?你又不是我妈。
问:刺青是效忠,你效忠谁,为什么不告诉我?
答曰:大宛贵族自然效忠大漠苍狼,你就是个暂时的饲养员,这不就要把人家外甥送回去了吗?
完全没有立场,我又算什么?
我撇开脸,口吻有些生硬,“没事,我们尽早去大宛吧。”
京辞一愣,随即笑笑,“不急,我们北上周游,顺便回大宛。”
我抬眸,投去审视的目光,良久未言。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在慢慢长大,我的宿命在慢慢轮回。
突然不想送他到大宛了,或许我该在玉门关就辞行,否则可能再也回不了中原。
“你最近怎么总是发呆?”
恍惚间听见他不满地嘟囔一句。
“可能是人老了吧。”我敷衍。
少年支着下巴,碧色狼瞳眯起,语气隐晦,“老了吗?可我怎么觉得,阿蘅的容貌七年如一日呢?”
我故作认真地思索片刻,答:“那可能你瞎了吧。”
京辞:“……”
见他语塞,我心情好了些许,又听见他问:“你听说过长安城的楼兰质子吗?”
这我还真听说过,不过是上辈子,听说,他也有一双碧眸。
碧眸。
长安。
脑中灵光一现,难以捕捉的光影一闪而过,我想不起来,但明确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绞尽脑汁也没想起个所以然,我偶然一瞥,瞥到葳蕤烛火旁的京辞。
他离火光太近,半张脸湮没在鼻梁搭起的阴影之中,还有另外半张精致如同古典雕塑。
暗绿的眼映进烛火,和我焦糖的瞳色有几分相似。
黑夜中跟分不清异色。
这模样……
我倒吸一口冷气,生无可恋地捏捏眉心。
想起来了。
那是楼兰质子被处以宫刑的第二年,我好像九岁,恰好在宫里陪伴太后左右。
常年游山玩水,哪里适应宫里枯燥乏味的生活?
何况给贵女准备的饭□□致典雅,说白了就是好看但分量少。
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感受到吃不饱饭的煎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和司礼姑姑禀告情况,久久不得审批,干脆忍者。
但也只是表面忍者,背地里搞些小动作,比如……半夜去小厨房偷点心吃。
有天我举着夜明珠,安详甄选今日宠幸菜品,一不小心碰掉一个萝卜。
萝卜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地柜前。
我一路追杀,杀到柜前弯腰捡起萝卜,抬头不经意地瞥见眼前的地柜在两支把手上横了个木棍。
这木棍长相粗鄙,一看就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何况旁边的柜子也没别木栓。
我没多想,觉得应该是豢养的鸡鸭临时的小窝,打开柜子一瞧,当场惊呆。
衣衫破烂,满脸伤痕的少年,他嘴唇干裂,血迹凝结,苍白又灰败。
我第一反应是:见鬼了!
被吓得向后栽去,手里的夜明珠也摔掉了,咕噜噜不知滚到哪去。
敌不动,我不动,就这样保持姿势良久,我砰砰直跳的小心脏终于渐渐回稳,颤颤巍巍地小心靠近,去试探半鬼的鼻息。
微弱的就快没有了。
我又是喂水,又是掐人中,又是使上西域土方,折腾大半夜,半鬼好算睁眼看世界。
宫里水深,英雄不问出处,我不问他,他也识趣地不问我。
但是有一点很重要,我是来偷东西吃的,天知地知,我知他知。
万一他说出去了,那就要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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