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里含着一丝笑,不动还好,一凑近,把一直揣揣不安的襄嫔吓得后退两步,眼珠紧紧盯着她手,生怕季贵妃将饼塞进她嘴里。
“这点儿胆子也敢拿出来显眼。”
季湘云声音不大,在场的宫嫔却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她将手里的糕点丢在地上,又寻出方帕子净手,冷眼扫过几位来看笑话的宫嫔,施施然转身,对着身侧的宫女吩咐道:“关门,别叫登不得台面的东西溜进去了。”
这登不得台面的,说得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一行人被说得脸色难看,随着朱红色的宫门缓缓闭合,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宫嫔都松了口气。
等宫门彻底关严实了,被带来看笑话的嫔妃们擦着额间冷汗,不免对鼓动她们来的襄嫔口出怨言。低阶妃嫔不必多说,比襄嫔高一阶的珍贵嫔出言讥讽:“哟,襄嫔妹妹,现在到底看谁得笑话?”
襄嫔没回应,瞧了眼紧闭的重华宫,摔下手绢便走了。几个低阶嫔妃本想看襄嫔和珍贵嫔的热闹,结果襄嫔压根儿没接茬,叫几个看客心里失落不已。眼看着珍贵嫔携着宫女都快拐弯了,连忙追赶上去闲话。
襄嫔仗着自己是太后侄女,对她们这些低阶嫔妃多看不起,还是珍贵嫔平易近人,宫阶比襄嫔高不说,人也随和,还能与她们这些人多说两句。
季湘云闷在殿内,身侧的近侍太监不敢生闯进去,只轻轻在外叩门提醒,里面没有回应,也就不再去请了。
谁不知道季贵妃脾气暴烈,贸然喊她,还不得拿上鞭子抽人。
季湘云心情烦躁,加之躲避神秘莫测的箭矢,索性闭了宫门不再外出。好不容易熬到晚间,夜深人静月上柳梢之时,她爬上屋顶看起了月亮。
齐璟琰最讲礼仪,也不喜她做出格事。她入宫三年,面上受尽恩宠,背地里遭人仇恨,还要装作色厉内荏的样子,才会放松皇帝对季家的提防,她越骄纵,小皇帝对她越是放心。
满月如镜,清凉如许。自入宫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如此皎洁的月亮了。这里房子四四方方的,里面金碧辉煌,但比不上辽西的月亮。
辽西有荒漠,一望无际的沙海,明月高悬在暗蓝色的苍幕上,又冰又亮,她忽然委屈的紧,想父兄,想翠微,还想辽西特有的劝君归,一杯下肚,热辣辣的,激得人热泪盈眶。
正眼泪汪汪间,一个瓷瓶递到眼前。潘侍卫不知何时也翻上了屋顶,像是没看到她哭一般,自顾拍开泥封,将烈酒递给她。
季湘云吸了吸鼻涕,伸手接过,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入愁肠,一路从喉管烧到心口,逼出一口浊气,她侧首看了眼潘思源:“谢了。”
“小姐在宫里不开心。”
是一句斩钉截铁的陈述。听得季湘云笑了,“开心不开心的,重要吗?”
“小姐以前不这样说话。”潘侍卫揭开泥封也灌了口烈酒,咕咚咽下才道:“属下想辽西了。”
“唔,若是来年,还是回去的好,这里不适合你。”
季湘云与他碰杯,煞有介事地评论着,“这酒,得放了好几个年头了吧。”
“三年,小姐入宫那天埋下的。”
潘侍卫的声音像是闷在被子里,带着嗡嗡鼻音,“属下不回去,小姐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
季湘云回头看他,很想摸摸他绑得毛茸茸的发顶,她动了动手指,没多余动作,自觉于礼不合,这里毕竟不是辽西,她也不是季府小姐,她是皇帝的贵妃。
“属下打了胜仗,原本从敌营里带回个簪子。”他抿了抿唇,偷偷瞥了眼季湘云,见对方正仰头喝酒,并未注意到他,这才小声说道:“是凤引牡丹…”
他还没说完,只听皇宫东方响起丧钟,一声又一声,潘侍卫侧耳听着,一共九声,大悲!此时,以未央宫为中心,分散奔出一堆宫女侍婢,各个声带哀拗,朝着各宫报丧。
“圣上,驾崩了……”
潘思源的话戛然而止,他甚至不知道季湘云听到没有,三年前,他得了只凤簪,是准备拿着它来提亲的。等他从战场浴血归来,却得到她嫁入皇室的消息。
齐璟琰在未央宫一天未出,依旧未躲过被杀的命运。季湘云灌下最后一口酒,晶亮的酒液滚入下颌,从她细长的脖颈落下。她混不在意抹去,对潘思源道:“我先下去了。”
哪怕知道,明日醒来,齐璟琰还会再次复活,她还是准备走个过场。
潘思源点头,对她遥遥抱拳,“属下恭送娘娘。”
在深宫里呆久了,总是不自觉守礼。哪怕桀骜如潘思源,沙场上浴血杀敌,小狼崽一般,暗处低声唤她小姐,有旁人在时,也是恭敬有礼叫她娘娘。
头回遇见潘思源,他怯生生跟在季将军身后,叫她姐姐。她那时十二岁,训得第一批新兵里就有他。小崽子是他爹捡回来的,取报效国恩,饮水思源之意,替他取名,潘思源。
他那时营养不良,跑步训练总是拉后腿,季湘云不服输,总说她手底下没有孬兵,天天督促他跑步锻炼,也许是那时练的好,越发长得高了。没几年,她都得仰着头看他。
季湘云未必不晓得潘思源的心意,知道是一回事,装傻是另一回事。生在季家,她只有入宫这一条路。京中恶名流传许久,也是她故意为之,季湘云一直劝慰自己,莫要陷入旁的情爱,她不是为自己而活,她身后站的,是整个季家。
齐璟琰的梓棺落在长春宫,内务府已经挂好了白幡,是在皇后宫里出得事,宫嫔纷纷赶到,皇后伏在棺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要晕过去。
元香扶着她,齐璟琰的亲娘,当今太后唐齐氏深是感动,不住给她擦泪,“好孩子,快别哭了。”
唐太后中年丧子,许是想到自己也死了丈夫,一时与突成寡妇的姜钰莹感同身受,两人伏在齐璟琰棺上拗哭不已。
第八次,齐璟琰死于短匕。凶器已被放置案台,普通的刀器,宫中侍卫身上皆有佩戴。
眼见众人沉浸在齐璟琰的死亡中,无人注意到她,季湘云小心移到那把匕首旁边,低头细看,断刃尚有缺口,匕首端口有铁锈,似乎年岁已久。
季湘云看了半天,单看凶器瞧不出端倪,她叹了口气,只想,那箭矢约莫也是冲着齐璟琰去的,他倒也可怜,做了皇帝,后宫还藏着要暗杀他的人。
正低头想着,一双刺金牡丹蜀绣玉鞋临近,抬头,唐太后已至眼前,眼角犹有泪痕,通红着眼,定定瞧着她。
“见过太后。”
季湘云俯身行礼,一举一动做得标准。唐太后不喜她,所经之处也颇有刁难,她在太后面前不敢有所失态,连行礼,都是严格遵循礼制,生怕对方挑出毛病。
饶是如此,唐太后依旧沉了脸色,“圣上崩逝,贵妃不去灵前进哀,站在此处做什么?”
季湘云觉得蹊跷,自家儿子死了,只会一味嚎哭,也不晓得早日抓捕犯人,当真奇怪得很。
她心中如此想着,未曾言说,只尽力弥补哀容,凄婉说道:“臣妾深感圣上遇刺,势必要为夫报仇。因嫔妾自小长于兵器堆,也想着查看兵器,也好早日为圣上洗刷冤屈。”
唐太后听了这话,沉默一瞬,倒是太后身边的襄嫔开口道:“圣上遇刺自有侍卫并京兆尹及各位大臣找寻缘由,贵妃深宫别居,还是勿要添乱的好。”
季湘云正要开口反驳,临近一步,身侧的皇后连忙掩住口鼻,嗔怪道:“好重的酒气。”
听闻此话,众人皆将视线落在季湘云身上,太后更是震怒,“圣上尸骨未寒,你竟饮酒作乐,你…没心肝的东西,出去跪着!”
后宫众人多少顾忌着季湘云前朝的爹,没敢过多粗鲁对待,她被几个宫人架着压到庭前跪好,不远处传来接天动地的咳声,张荣升埋着一张苦瓜脸也在弯腰跪着。
贵妃与奴仆跪在一处,难免被人议论。只是此时小皇帝刚死,众人就是起了看季湘云的笑话心态,也不敢表露半分。眼见长春宫是太后镇守,各个围上去献殷勤,皇帝死了,讨好太后给自己谋条生路,也是使得。
无人再去看院外的季湘云有多落魄,她的宫女红袖心疼主子劳苦,悄悄给她塞了个软垫放在膝下,月白马面褶裙一撩,将软枕遮了个干净。
季湘云微弯嘴角,毕竟要给齐璟琰留个颜面,不能在他的葬礼上还笑得明目张胆。她低头,对红袖低声吩咐道:“去御膳房端一碗银耳雪梨汤来,张公公咳得这样厉害,可怜见儿的。”
红袖领命而去,心里感叹贵妃到底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圣上活着的时候,张荣升是御前内务总管,下面多少人巴结着他,还有各宫娘娘,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圣上没了,眼看拜高踩低的人上来,就有人在太后面前指责张荣升没伺候好圣上,才叫歹人钻了空子。
只是可怜了张公公,伺候皇上一辈子,临了不落个好,还要遭到埋冤怪罪。红袖心里想着,又感念起季湘云的好,满宫看去,也就季贵妃肯体谅老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跟着她干,准没错儿。
季湘云还不晓得红袖这些思绪,那碗银耳雪梨汤张荣升刚喝了两口就咳出血,惊得贵妃一颤,正想叫太医,被张荣升打断,“贵妃莫再惊动人了,老奴这是老毛病。”
风光了一辈子的张荣升跪在地上,皱着苦瓜脸,一边断断续续地咳一边告罪,他身着绛紫蟒袍,后背绣有祥云仙鹤,这已是宫中内侍最高品阶官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并不合身,夜风一吹整件袍子像是破布挂在身上一般。
宫中的规矩都只要面相喜庆的近侍,张荣升是个例外,他因齐璟琰小时就一直伺候着,没人敢说他得长相不宜,相反有那些个巴结的,甚至还说他面有虎相,不愧是伺候过圣上的人。
季湘云断开思路,阻了张荣升的告罪,刚走两步又被张公公叫住,他从怀中摸出一物,颤巍巍递给她,“老奴也快到时候了,这物什,留给娘娘做个纪念,算是报答娘娘的甜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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