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怎么样了?”康熙大步流星地踏进了承乾宫。
胤禛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便是昏睡中眉头都是紧锁的,也不知究竟是身体太难受导致还是心里头的不舒坦。
皇贵妃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回道:“太医说是中暑了,膝盖也有点伤。”说这话时表情看不出个什么,但语气却隐约透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先前用过午膳后两个孩子出去玩儿,她看着孩子们感情好自然也是乐见其成,还很好心情地在宫里午休呢,谁想冷不丁一阵闹腾腾的将她惊醒,就看见好端端出去的孩子竟被人抬着回来了。
当时便眼前一黑。
等听罢奴才的回话,她简直恨不得立马冲到永和宫去给那个贱人几个大嘴巴子。
她很清楚德妃向来就不喜胤禛这个儿子,平日里当着人前总摆出一副慈母架势,可私底下单独面对胤禛时却总冷言冷语没有丁点儿温度不说,甚至还会说一些极其刺耳难听的话伤孩子的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贱人竟然敢如此作践胤禛。
炎炎夏日的午后啊,叫孩子在大太阳底下罚跪她是疯了吗!
皇贵妃心中恨极,哽咽道:“这样的天气便是打一颗鸡蛋在外头地砖上没一会儿都能熟了,可见是有多烫人,孩子却跪了那么长时间,还能好吗?皮肉都被烫伤了……”
康熙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皇上这来回折腾得也够呛,去正殿喝口茶坐着歇歇罢。”
知晓这是有话想说的意思,康熙也就顺着点点头,抬脚走了。
“囡囡,你也别太揪心了,累了就先回去歇着,这里有奴才和太医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林言君乖巧应了声,目送皇贵妃离去,转头便又一屁股粘在床边拔不下来了。
看着床上身形消瘦的少年,蓦地便是一声叹息。
原本光看着史书上记载的一些内容就觉得四爷实在是怪可怜的,觉得德妃这个女人简直太莫名其妙了,没想到现实里只会更恶劣。
端看德妃的行为,对四爷当真还有一点儿母子情分吗?最简单的一个例子,她能叫十四阿哥罚跪吗?
别说什么十四阿哥还小,跟四爷不一样,退一步来说罚跪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或许的确是太过苛刻严厉了一些,可平日里那个小霸王满宫里上蹿下跳惹是生非闯的祸还少吗?何曾见德妃略有责罚过?
便是口头上的说教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与其说教训倒不如说是嗔怪,那股子宠溺劲儿看的人牙疼,真真是当作眼珠子命根子一般的宝贝着。
而对着另一个儿子四爷呢?却是严苛至极,冷酷至极!
她虽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四爷向来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便是生气也绝不会像一些毛头小子一般冲着长辈就是一顿叫嚷甚至顶撞。
可偏偏,德妃就气成了那样,仿佛四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纵是再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四爷当真有点什么不妥当的言行,身为亲娘的确是可以教训,也理应教训,可又哪里有这样教训的?
就拿宫里的另一只顽皮泼猴儿九阿哥来说,如今正是个人嫌狗憎的年纪,整天到处惹事闯祸,跟十阿哥两个人凑一处恨不能上房揭瓦,宜妃娘娘那脾气也是每每都被他气得够呛。
可每每宜妃也不过是嘴上骂得凶,顶多就是揪耳朵训斥一顿,真气急了拿了鸡毛掸子追着撵,却也不过是吓唬吓唬人罢了,鸡毛掸子有几下是真落在九阿哥身上的呢?
相较之下便愈发不难看出,德妃对四爷当真是全无怜爱之心。
林言君是真的难以理解,都是千辛万苦十月怀胎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四爷不是她养大的?
可这宫里不曾亲自抚养孩子的嫔妃比比皆是,譬如宜妃的五阿哥就是生下来直接抱到了太后宫里,譬如惠妃的大阿哥,幼时甚至是放在宫外养大的,直到要上学的年纪才接回宫中……底下位份低没资格养孩子的小主就更加多了,譬如卫贵人的八阿哥就是惠妃养大的。
可又何曾见过哪个额娘不心疼不惦记自个儿的孩子?偏只她德妃是个例外?
又或者说她与皇贵妃之间的仇怨当真就深到了这个地步,仅仅只是因为孩子是被皇贵妃养大的,故而就迁怒上了?简直荒谬至极。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林言君都始终不能理解德妃的心理,只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有病。
不是骂人,而是真觉得她有病——偏执狂。
与此同时,隔壁正殿内皇贵妃却也正在说着差不多的话。
“德妃心里头一直记恨臣妾当年给她的种种难堪,可她却也不想想,分明是她自个儿对不起臣妾在先!当年她身为臣妾的宫女却私下里做出那样的事,说她是那背主的狗奴才也不为过吧?臣妾收拾她当真做错了吗?她又有什么脸面什么资格来记恨臣妾?”
“可她偏从不认为自己对臣妾有任何亏欠,仿佛自个儿都无辜似的,全然将臣妾的报复行为看作了迫害行为,真真是可笑至极!”话到此处,皇贵妃的脸上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宫里上下那么多嫔妃,每三年还得新进一批,臣妾何曾对旁人做过什么?偏只针对她德妃?她的脸比旁人大一些是怎么着?真拿自个儿当盘菜了!”
提起往事,康熙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
当时年少气盛,跟表妹闹点矛盾闹得气性也上来了,刚好那时还是承乾宫宫女的德妃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意无意地暗送秋波,他一时冲动就直接将人收用了。
原本是气头上存心想要气一气表妹,事情发生过后他却后悔了,可那个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加之德妃当时一次就怀上了孩子,于是就……
如今想来也都是些荒唐事。
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皇贵妃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她怎么想的臣妾压根儿不在意,她记恨臣妾也好怎么都好,但是臣妾当真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因为臣妾抢了她的儿子来养就索性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记恨上了!皇上您自个儿说说看,她是不是有毛病?”
“孩子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以为臣妾就是他的亲额娘,跟臣妾亲近有什么错?她是孩子的生母不假,可打从孩子落地起就不曾跟她相处过一回,与她疏离陌生又有什么错?偏她从来不会去想一想现实情况,一如记恨臣妾那般,只满心觉得她自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觉得亲生的孩子背叛了她对不起她……她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这么说起来仿佛还的确是有点毛病?
康熙有些迟疑,这性子怎么瞧着仿佛都与什么善解人意毫不相干啊,难不成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
“还有小六那件事……”
小六也就是原本的六阿哥胤祚,是德妃所生的次子,也就是胤禛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当时那个孩子生下来不仅长得极其好看,犹如观音娘娘座下的仙童一般,小脑袋瓜子更是异常聪慧,叫德妃爱若珍宝不说,连康熙也对那个孩子极其疼爱,单从赐下的这个名字就能看出一二了。
祚,义为福,却也有君主之位的意思。
当年康熙赐名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晓,不过因着这个名字的缘故,胤祚打小就成了前朝后宫关注的重点存在,打从得了这个名字那天起这个孩子就不曾安稳过,七灾八难的连番上阵,可谓是活得异常艰难。
胤祚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天,与当时才七岁的胤禛一同在御花园玩耍,而后也不知是怎么的,那孩子竟从假山上失足坠地,脑袋磕在了地面上,当时就不行了。
太医提溜着脑袋拼尽全力也未能将其救回,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夭折在了那个冬天。
德妃为此哭得是肝肠寸断,一口咬死就是胤禛害死了他弟弟。
可胤禛却说当时胤祚想玩捉迷藏,叫他站得远远儿的等藏好了喊他才能出来,他等了半天最后还是听到宫人尖叫才知晓出事了,跑过去时就看见胤祚已经摔在了地上,流了好多血。
事发之时他与胤祚根本就不在一起,这一点有宫人可以作证,可德妃却无论如何都不听,只一口咬死是胤禛害死了亲弟弟,说他带着弟弟出去玩本就应该好好照顾弟弟,如今弟弟出事了他自然是难逃罪责。
因着这件事,当时宫里头被处死了不少宫人,大多是两个孩子身边伺候的,因为查到最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定性为宫人疏忽导致。
不过这个结论没有几个人相信,因为就在那之后被几天的功夫,当时还是德嫔的乌雅氏就突然晋升到了妃位,毫无征兆的单独册封。
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让人不由就联想到了“弥补”。
嘴上没人敢多议论什么,可前朝后宫却都有不少人私底下猜测,估摸着还是六阿哥的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叫皇上给压了下来不能还德妃一个公道说法,故而于心有愧赏一个位份罢了。
既是作为补偿,也是作为了结,从此以后德妃便再不可纠缠此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打那之后德妃就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仿佛也接受了“意外”的说法。
可叫人不解的是,对于胤禛这个儿子她却愈发憎恨似的,甚至当时一度看着胤禛的眼神都充斥着一股恨意。
旁人不理解,但皇贵妃作为德妃曾经的主子,对这个人还是多几分了解的。
叫她说呢,这个德妃压根儿就不相信胤祚的死是什么意外,但皇上的态度摆在那儿,打定主意就是要维护背后真凶,作为一个包衣出身的小小嫔妃她能有什么办法?加之又一个妃位落在头上,对于当时失去了儿子的德妃来说的确是个不容拒绝的诱惑。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总之德妃选择了妥协。
可说到底,宝贝儿子的死始终是根刺,加上她接受妃位选择默认“事实”这件事,怎么瞧着都像是在吃儿子血肉似的,怎么能舒坦得起来呢?
她不敢恨皇上,甚至都不敢深究背后真凶,也不愿恨自己,于是就将这份恨意全都搁在了胤禛的身上。
或许在她看来,那天若胤禛不曾带着胤祚出去玩,甚至哪怕玩耍时寸步不离跟在胤祚身边好好看着护着,那悲剧就不会发生……所以一切都是胤禛的错,所以她毫无心理负担的将这一切仇恨全都记在了年幼的长子身上,自己则心安理得的享受皇上的一切弥补。
妃位也好,额外的宽容宠爱也罢,其实都不过是出于对那件事的歉疚罢了。
康熙沉默了下来,手上的扳指在无意识旋转着。
说来说去,这都是一笔糊涂烂账。
当年小六的死的确不是意外,也不是他不想深究,而是不能深究。
作为一个帝王,他也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那件事背后牵扯的人太多了,分量也太重太重,一旦扯开来根本就无法善了。
而当时的大清内忧外患从未停歇,根本就经不起一点丁儿额外的变故影响,是以再三思索他还是只能选择遮掩一切,息事宁人。
作为一个父亲,他对小六有愧,作为一个男人,他对德妃有愧。
所以他给了她妃位,这些年来更是恩宠不断,不过就是想尽量能弥补一些罢了,可谁知德妃竟将这笔不能清算的账记在了胤禛的身上。
这委实叫他有些头疼。
“你若不说朕还当真不曾发觉……”康熙叹了口气。
当年那件事才发生时他的确是看出了德妃的心思,可后面时间长了,德妃也并未再表现出怨恨来,对胤禛又恢复了以往的关怀,他还满以为她是想开了,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呢。
却谁知,她并不是想开了,而是隐藏得更深了。
仔细想想这些年的一些事,果真可不就是做给旁人看的面子情吗。
皇贵妃就说道:“臣妾知晓皇上为难,也知晓皇上对德妃……可她的言行实在是太过了,胤禛是无辜的,她却如此偏执的不肯放过胤禛,不过就是心里头的那份恨意无处释放,故而便找了孩子来发泄罢了,委实太过分了些。”
的确是太过了。
康熙点点头,“今日朕已经责罚了她,想来她日后也该收敛些了。”
“收敛?”皇贵妃忽而嗤笑一声,“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了,皇上莫非还当真一点儿不了解那人的性情?外表看着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似的,实则却是个再自私偏执不过的人,但凡她认定的东西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今日这事之后她非但不会反省不会收敛,反而只会更加憎恨胤禛和林丫头,真要说能有什么改变?恐怕也不过就是更会隐藏了,手段更隐蔽了,挖空心思叫人抓不着错处罢了。”
“那依你是个什么意思?”康熙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对于她的苦苦纠缠很是头痛。
皇贵妃沉默了一瞬,而后起身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臣妾想求皇上,将胤禛的玉牒改至臣妾的名下,彻底断开他与德妃的关系!”
“不成!”康熙想都没想脱口反驳回去,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晦暗,隐隐透着怀疑忌惮的神色。
皇贵妃却恍若未察,咬牙道:“胤禛的玉牒一日不改,她德妃就是绕不过去的生母亲娘,拿着这层身份足够折腾得孩子死去活来,皇上难道当真一点儿不心疼孩子吗?”
“今日是幸亏林丫头发现及时,又胆子大为了救胤禛能豁得出去,这才搬来皇上亲自救场,可再有下一回呢?若是下一回无人及时察觉,若是下一回她的手段更加隐蔽……孩子该被折腾成什么样啊?只想想臣妾便觉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皇上……”
“你想多了,再怎么说胤禛也是她亲生的骨肉,她还能做多过分的事?顶多也不过就是骂几句罢了。”
皇贵妃都气笑了,“骂几句?这会儿胤禛可都还躺在隔壁呢,皇上要不要再去亲眼瞧一瞧?臣妾知晓皇上心里头顾忌什么,可臣妾敢对天发誓——臣妾只是想与胤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母子,想叫孩子彻底摆脱那个有病的女人,除此之外绝无他想,若臣妾有半分欺瞒谎言,便叫臣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这又是何必?”康熙眉头紧锁,抿着唇沉吟了许久,仍是坚定地摇摇头,“此事不成,往后不必再提。”
说罢就抬脚匆匆离去,丝毫不给人再次恳求的机会,态度异常决绝。
“娘娘快起来罢。”范嬷嬷赶忙上前搀扶,叹息道:“皇上的态度早八百年前咱们就知道了,娘娘又何苦再次尝试呢?没得惹恼了皇上心生不悦甚至防备,娘娘就放弃罢。”
皇贵妃却只坐在炕上沉默不语,苍白的脸色尤其阴郁难看。
从胤禛抱到她身边那天起,她就不止一次请求想将孩子的玉牒改了,可皇上却说什么都不肯答应,就叫她这么不清不楚地养着胤禛。
私底下不知多少嫔妃都在背地里笑话她是在帮德妃养孩子,盖因这玉牒一日不改,从名义上来说胤禛就始终都还是德妃的孩子,甚至随时都能因帝王的一句话而被送回去,她连个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为了能让胤禛真正意义上变成她的孩子,她努力了很多,却终究至今未能如愿。
起初她还不太明白是为什么,直到后来在宫里呆的时间愈发久了,愈发了解了那个男人,她这才慢慢的回过味儿来——恐怕他并不似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亲近佟家,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亲近也并不妨碍他忌惮防备。
作为佟家的外孙,当年他争夺帝位时佟家自是铆足了劲儿倾尽全族之力帮扶支持,对于受益人本身的他来说自然是极好的。
可等他坐稳帝位之后,等他愈发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帝王,再回过头去看佟家当时的行为就不是以一个外孙的立场来看了,更多的是以一个帝王的角度来看。
以一个帝王的角度来看,当初佟家一心支持他登基的行为属于什么呢?属于不忠。
所以他本能的就开始防备佟家,防备着佟家不安分,再一次掺和进夺嫡之争中。
所以他也不顾她的苦苦哀求,咬死了牙就是不肯同意改胤禛的玉牒。
皇贵妃不禁冷笑出声,可转而神情却又变得愈发沉郁,眼神忽明忽暗,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黑雾中似的。
连一个旁人生的孩子都不肯改在她的名下,他当真会允许她能生得出儿子来吗?
她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答案却也早已再明显不过。
想起早年为了求子而费尽心思求医问药、求神拜佛,她就忍不住想笑,笑自己的天真。
她的身子的确素来娇弱些,可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哪个大夫说她是不能生的,偏入宫伴驾多年肚皮连丁点儿动静也没有,好不容易生下来一个闺女也是病歪歪的没能活几天。
明明她在孕期时处处精心,保养得极好,太医每隔几日来诊平安脉也都说没有问题,说孩子在肚子里长得很好……明明一切都好,怎么生出来就不行了呢?
不经意间,她又回想起了当年,那个男人偶尔看着她肚子时流露出的深思,以及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这些年来午夜梦回之时无数次梦见,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可她却始终都不敢深思。
想到这儿,她不禁弯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她嘲笑德妃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查不敢问,只敢将仇恨记在一个年幼的孩子身上寻求些许安慰和解脱,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心里头有那么多怀疑猜测,可她却至始至终都不敢伸手去拨开眼前那层迷雾一探究竟,只这么浑浑噩噩地度日罢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娘娘?”范嬷嬷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面露疑问。
皇贵妃却只摇摇头,擦干净眼泪,收拾好那些情绪,起身若无其事般往偏殿而去。
这个儿子她要定了,本就是他欠她的!
傍晚时分胤禛便已经清醒了过来,不过身体却还未曾恢复过来,仍旧是难受得很,晚膳也并未能吃得下什么,只勉强喝了两口汤便罢了。
得知了皇上将五公主禁足于慈仁宫,又将十四提早两年送去了阿哥所,胤禛的脸上也并未流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没有解气也没有愉悦,更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担心自责,平平淡淡的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事。
倒是说起康熙的到来,那眼神里才算是有了些许波动,“你这胆子是愈发大得没谱儿了,什么样的事都敢跑去烦皇上。”
“这可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林言君不满地轻哼一声,咕哝道:“我不也是实在没法子吗?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将你从她的坑里完好无损地捞出来?你是不知道,皇上过去的前脚关于‘四阿哥不孝气晕生母’的消息就已经传出去了,好在皇上及时扭转乾坤,否则赶明儿朝堂上就该有人参你一本了。”
胤禛的眼神微微闪了闪,一抹不易察觉的晦涩一闪即逝,看向面前的小姑娘时却心里一暖。
好在还有个人能为了他豁得出去,不顾自身性命安危,亦无惧天子之威,如此单薄脆弱的一个小姑娘却拼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保护着他……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情到浓处,便下意识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也不说什么,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眨也不眨的,仿佛怎么瞧都瞧不够似的。
平日犀利冷漠的丹凤眼此时此刻却温柔得能溺死人,无比炙热的眼神更像是能将目光所及之处统统融化似的,叫人不敢直视。
林言君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热情,红着脸撇开了视线,又觉得包裹着自己的手的那只大手实在是烫人,便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想要抽离,谁想却徒劳无功。
忍不住轻啐了他一口,“登徒子……还有人看着呢。”
周围的奴才们听见这话便立马不约而同地愈发压低了脑袋,恨不能塞进自己的胸膛里去似的。
苏培盛还在旁笑呵呵呢,“林姑娘放心,咱们什么都瞧不见。”
言语之中的打趣叫她愈发面红耳赤。
皇贵妃刚好进门看见这一幕,顿时脸上也露出暧昧的笑意来,“看来这婚期还是定得晚了些,儿大不中留啊……”
精心调养了几日后,胤禛的身体便也就痊愈了,又重新开始上朝当差。
打从过完年之后他便离开上书房正经进入了朝堂,也证明他已经真正长大了,到了能够为皇父分忧解难的时候。
朝堂之上很是平静,仿佛并未因为一个四阿哥的加入而生起丝毫波澜,可暗地里却并不似表面这般风平浪静,竟隐隐泛起一种波涛汹涌之势。
譬如原本还算安静的佟家,仿佛也开始动作愈发频繁了,到处拉帮结派不说,还在明珠一党和索额图一派中间来回点火撩拨,令其双方的争斗愈发激烈。
真真是好一根搅屎棍。
康熙看在眼里心烦至极,愈发坚定了不能给胤禛改玉牒这个念头。
可巧,佟家也正心心念念惦记着此事呢。
这日佟国维的嫡妻、也就是皇贵妃的生母赫舍里氏就进了宫。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一脚踏进了皇宫,那还得更胜几分。
得脸些的高位嫔妃好歹还能在逢年过节的宫宴中匆匆看家人一眼,平日里若有家中女眷递牌子进来,那也得看后宫之主是否给这个脸面恩典,同意了才能进来让她们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不同意便也只能忍着。
不过就算后宫之主再怎么宽容,后宫嫔妃与家中女眷却也不是说想见就能见的,便是如今坐到皇贵妃这个位子上,赫舍里氏也不过才每个月能来一次罢了。
至于说底下那些位份不高又不得宠的嫔妃就更难了,不出意外的话甚至这辈子都不能再与家人见上一面,直到死都得不到一个恩典。
要不怎么说这后宫的女人大多一心想往上爬呢,差距太大了。
见过礼后赫舍里氏就坐在了另一侧的炕上,拉着女儿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半晌才露出一抹松快的笑意来,“瞧着娘娘的脸色还不错,如此我便也就放心了……自打去年那回惊险之后我和你阿玛可真真是整天整夜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啊,生怕……如今看来竟是否极泰来,再好不过。”
感受到家人的挂念,皇贵妃的嘴角愈发弯了弯,“额娘和阿玛不必为我担心,如今一切都好呢。”
“如今瞧着是好,可你也万不能掉以轻心,平日里还是得好生保养才是,可不能再……”顿了顿,赫舍里氏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上一回便已去掉了我的半条命,就当是可怜可怜做额娘的心,你也千万要保重好自己啊,否则额娘可当真是没法儿活下去了。”
母女二人不免又是一阵执手相看泪眼,好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皇贵妃拿帕子擦了擦泪水,捡着家里的各个人都问了问安好,又问隆科多,“他向来是个不省心的,近来可曾再招惹什么祸事?可曾老老实实好好当差?”
赫舍里氏的脸色微微僵了僵,含糊道:“都挺好的,他近来也乖觉得很呢。”
然而皇贵妃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疑似有所隐瞒,顿时眼皮子一跳,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额娘可千万莫糊弄我,隆科多究竟是又干了点什么混账事?”
多年身居高位的气势一拿出来,赫舍里氏也有些顶不住了。
迟疑了半天见糊弄不过去,这才无奈只好道出实情。
却原来前段时间隆科多陪着他媳妇回娘家,却也不知怎么的竟跟岳父的一个小妾看对了眼,而后就不顾家里反对闹腾着非要将那小妾讨要回来,任凭旁人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罢休,不同意就见天儿的在家里闹腾。
佟国维和赫舍里氏都被闹腾得够呛,实在没了法子就只好松了口,原是想着悄悄的将人要回来就罢了,不声张谁知道这么个小妾是谁呢?总归是养在深宅内院,也没几个人能见着罢了。
可谁想隆科多却是一点不怕人知晓似的,青天白日的直接就上门去跟岳父讨要,愣是将他岳父给气了个仰倒,险些要叫人将他打出大门去。
那隆科多可是康熙的亲表弟兼小舅子,又是打小一同长大的,曾经还一同练布库擒鳌拜,自有一番不同的情谊在,满京城谁见着他隆科多不得多给几分脸面?便是那些个黄带子见着了他也还得尊称一声“佟三爷”呢。
那脾性是出了名的高傲霸道,哪里能容他人如此不给脸?当时就也恼了,带着一帮子人直接又打上门去,逼得他岳父不得不将小妾拱手相送才算完。
可如此一来事情就瞒不住了,不出三两天的功夫,整个京城就都知晓了佟三爷强抢岳父小妾的荒唐事,为此甚至还被御史狠狠弹劾了一番。
不过确实雷声大雨点小,被康熙给摁了下去,故而皇贵妃才并未知晓。
此时听罢这事,皇贵妃当即就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晕倒,纤纤玉手连连狠拍桌子,“荒唐!简直太荒唐了!额娘和阿玛怎能如此由着他胡闹?这天底下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非得上赶着去抢岳父的小妾?隆科多莫不是疯了不成!”
赫舍里氏苦着脸道:“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打小哪里肯受半点委屈啊?瞧上了什么便非得要得到了才肯罢休,否则家里可就没个安宁了,我和你阿玛也是实在没法子……”
“没法子?不过是心软溺子罢了!”皇贵妃冷哼一声,言语之中多有不满,“我早前就劝过无数回,不能什么事儿都依着他纵着他,可阿玛和额娘又何曾听过?如今纵得他是愈发不像话了,早晚惹出大祸来不可。”
听她这么说儿子,赫舍里氏也有些不乐意了,“你弟弟还小呢,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
“他还小?他都是做阿玛的人了!”
“那依娘娘说要怎么着?奴婢回去抓着他狠打一顿?下回再敢胡闹就往死里打好了!”
竟也是动怒起来。
皇贵妃顿感无力。
母女二人一时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春兰恰好端着瓜果走了进来,见气氛不对,就笑道:“太太快尝尝这荔枝,奴婢记得这是您最爱吃的水果,听闻太太今儿要进宫来,一早娘娘就吩咐奴婢去冰着了,这会儿吃起来刚刚好呢,又冰又甜的舒适得很。”
就见那一盘子的荔枝个顶个的圆润饱满,丝丝凉气混杂着清甜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人嘴里的口水都分泌得快了些。
赫舍里氏顿时也心里一软,看着女儿无奈道:“我知晓你担心你弟弟闯祸给自己和家里招祸,只是他那倔驴性子向来也不是个能听劝的人,越是劝他反倒越跟人对着干……这件事说起来是不大好听,可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都直接压下去不计较了,往后便再无人会提。”
“再者说他平日里是随性胡闹了些,可人又不傻,做事心里头也是有个数的,不会真去干什么不可饶恕触碰底线的事儿,你就放心罢。”
皇贵妃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揭过这茬不提也罢,不是不想说不想管,她一个出嫁的闺女罢了,上哪儿能管得着那么远去呢?再看看额娘这态度,她是有心也无力。
母女二人吃着瓜果随意又聊了聊家常,心里的那点火气也都随之散了去。
赫舍里氏瞟了眼屋子里伺候的奴才,见都是熟悉的心腹之人,于是便放下了手里的叉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轻声问道:“近来四阿哥如何?可曾每日里都来娘娘这儿坐坐?”
“他才进朝堂学着办差,有时实在忙碌不得空闲便不曾来,不过也只是偶尔罢了。”皇贵妃笑盈盈道:“额娘放心,孩子对我孝顺着呢。”
“那就好。”赫舍里氏满意地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四阿哥自幼在娘娘膝下养着,这情分自是不比寻常,不过……娘娘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万一哪天……娘娘就不曾想过将四阿哥的玉牒改了过来?如此一来那德妃便再无需顾忌,四阿哥也只是娘娘一个人的儿子了,再没有个什么生母养母的分别。”
皇贵妃眼神微闪,“是阿玛叫额娘来提的?”见她点头,这心里便是一沉。
看来家里还真是不安分啊。
手里的叉子也放了下来,淡淡说道:“玉牒一事我自是想过,只是并非那么容易罢了,还得从长计议,急不得。”
然而赫舍里氏听见这话却是有些急了,压低了声音急道:“你是不急,可你阿玛等不及了!你这些年来也未能生下个小阿哥,你阿玛早已是失望不已,好不容易有个四阿哥养在膝下你还不抓紧是在等什么呢?我可跟你说,你阿玛已经在犹豫着等下届选秀要将你四妹妹送进宫来了!”
皇贵妃顿时眉头一拧,面沉如水。
倒不是因为庶妹要进宫而不高兴,她只是觉得心烦,无比心烦。
她这些年生不出儿子是因为什么?皇上死活不肯将胤禛的玉牒改了又是因为什么?
说皇上过河拆桥小心眼儿是不假,可又何尝不是因为家里的男人太不安分了所导致?
皇上正值鼎盛春秋呢就上蹿下跳想要为下一任继承者争个高下了,搁哪个上位者能心无芥蒂?
偏这其中的内情她还不能跟家里明说,否则家里必定得跳脚,万一真一时冲动干出点什么事儿来惹恼了皇上谁能有好果子吃?
亲舅舅又如何?嫡亲的母族又如何?照样都得完蛋!
可若是不说,家里头又铆足了劲儿在折腾,早晚还是得将皇上惹毛了。
真真是烦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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