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过,北方料峭的寒风,隐隐开始透出软意,不再像刀子般割脸。晴朗的天空下,田地一片灰黄。一条钢铁长龙逶迤驶过,卷起呼啸的气流,发出铮鸣。
帝都到申城,是国内设计建造的第一条高速铁路,也是目前唯一一条盈利的线路。它连接着两个百万人口大都市,沿线经过四大水系,沟通二十余城,客流量巨大,即便在世界范围内,亦称得上首屈一指。
大学生的寒假还没结束,戚鸣雁所在这趟列车上,主要是返城工作的白领,偶尔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车厢里时而响起谈生意的电话,时而响起儿童节目的音乐,好不热闹。
四个小时后,她终于抵达申城,可以摆脱这场高低错落、此起彼伏的“交响乐”了。
之前订好的青年公寓虽然家具一应俱全,但还缺不少日用百货。网购超市明天才能送到,她现在连打扫房间的工具都没有。戚鸣雁对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桌子叹口气,打算今晚去投奔姜妙歆。
姜妙歆,一个贯穿了戚鸣雁完整青春的女子。她们初中同班,高中同桌,大学同校。在戚鸣雁开心不开心的所有重要时刻里,总是少不了她的存在。
不过,姜妙歆现在是已婚妇女了,去之前得提前问问方不方便。
已婚妇女在电话那头答应得十分干脆:
“来来来,正好我一个人在家,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从楼下带份饭。”
很快,背着大帆布包、手里拎着两个人晚饭的戚鸣雁,就敲响了姜妙歆家的大门。
“你们家闻征呢?今天不是还在放假吗?”
姜妙歆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干净拖鞋放在地上,撇了撇嘴:
“你第一天认识他?他们单位哪管什么放不放假,加起班来天王老子也得让路。今年过年我都没回家,他爸妈初二过来看我们,今天上午刚走,还是我去送的站。”
“真可怜,娇妻独守空房,幸得挚友携饭投喂。”
“切——”姜妙歆接过戚鸣雁手里的外卖,边往里走边说:“难道不是初来乍到的打工人没地方睡觉,幸得挚友收留,免于露宿街头吗?”
戚鸣雁伸展开手脚,舒舒服服往沙发上一躺: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互相救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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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的外卖盒里,大份麻辣香锅只剩一层厚厚的辣椒。两个女人抱着易拉罐坐在沙发上,撑得直打嗝。
戚鸣雁打量着身边人,有些好奇:“你今天怎么改喝可乐了?千杯不倒上了年纪,也学我养生?”
姜妙歆转了转手里的易拉罐,唇角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备孕,戒酒。”
“备孕?你们终于要生孩子了啊!”听到这话,瘫坐的人一下直起身子:“好事啊,我早就觉得该生了。你又不是丁克,早生恢复得快,年纪越大越吃不消。”
“我又不是不想生,前几年掏空六个钱包凑出首付,一睁眼就是巨额贷款,拿什么养孩子啊。”
“我就不赞同这种要先攒钱再生娃的心态。钱嘛,总是攒不够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手头拮据点怕什么呢?我小时候连正价水果都吃不上,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姜妙歆见她一脸傻笑地望着自己,仿佛孩子明天就会跑出来一样,忍不住逗她道:“我生孩子你激动什么,你那么喜欢小孩,自己生啊。”
“跟谁生,跟你生啊?你有这功能吗?”戚鸣雁咂咂嘴,遗憾地说:“我要是像你一毕业就结婚,现在孩子肯定会跑了。”
话是自然地从嘴里溜出来的,可说完之后,她又忽而愣怔,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棕色长款羽绒服的身影。
一毕业就结婚啊……曾经,她也这样憧憬过。如果,他当时没有执意要离开的话,他们现在,会像姜妙歆和闻征一样幸福吗?
“喂,想什么呢?”沙发那头的人踹了她一脚,唤回了她游走的思绪:“问你相亲怎么样,咋不说话呢?”
“不就那样吗,高学历、大长腿、人模狗样,看着彬彬有礼,其实一肚子弯弯绕。”
姜妙歆坏笑道:“你应该喜欢这个类型啊,没深入了解一下。”
“不喜欢,过日子又不是谈生意,在外头应付客户就够费脑子了,回家还得猜他哪句话有言外之意,哪句话说不对就戳到他痛点,戳到了他说不定也不会当面说,攒着某次吵架一口气算总账……”
“你等会儿吧。”姜妙歆及时打断了戚鸣雁的长篇大论:“你就跟人家吃了一顿饭,怎么像拿透视眼看完了人家前半辈子一样,他准是这种人吗?”
“反正感觉不对,我不喜欢。”戚鸣雁小腿一伸,躺在沙发上耍起了无赖。
姜妙歆叹了口气:对,只要不是贺南鸿,你都不喜欢。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说了眼前的人也肯定不承认。得了,换个话题吧。
然而没等她想出别的话题,戚鸣雁忽然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呆呆地说:
“我前几天在花县,遇到贺南鸿了。”
姜妙歆把易拉罐放回茶几上,小心地往戚鸣雁那边凑了凑,拿出尽量轻松的语气:
“不奇怪啊,花县就这么点大,过年能出来玩的地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遇到也很正常。他是牵着老婆,还是带着孩子?你们打招呼了吗?”
“他一个人,在电影院门口遇到的。我们坐下来喝了杯奶茶。”
造孽啊,还不如牵着老婆孩子呢,说不定这个小拧巴就死心了。
姜妙歆摇摇头,抬手揉了揉她的脸:
“我说戚鸣雁,你跟他都分开八年了,能不能支棱起来!你要真的放不下,就干脆找他说清楚,万一他现在也还单着呢?距离嘛,不是问题。反正他在那边混得挺好的,直接把你接过去呗,在哪儿不一样啊。”
“一样个屁!老娘是都市精英,你想让老娘做被人养着的金丝雀吗!”
戚鸣雁像是被通了电的儿童玩具,一下激动起来,叉着腰鼻孔朝天:
“谁放不下了!凭什么他不要我了,我还得上赶着去找他,我有这么贱吗!咋地,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老娘非得吊在这一棵树上?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混得不错,我混得就差了?我姑姑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还是海归博士呢!”
姜妙歆默默低下头,翻了个连环白眼:有些人真是煮熟的鸭子,光剩嘴硬。这些年相过的亲不知多少,来来回回就是一句“没感觉”。她要是心里迈不过去这个坎儿,别说海归博士,海归圣斗士来了都不管用。
得,人生已经这么艰难了,有些谎言就不要拆穿,她只能顺着戚鸣雁的话茬问道:
“花县跟咱们同龄的,除了贺南鸿,还有其他海归博士?我怎么没听说过。”
“叫顾超,狮舟人,好像是省一中毕业的,比我大一岁,说不定闻征认识。”
戚鸣雁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妙妙,你说我是不是被贺南鸿下降头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的影子。相个亲吧,对象是省一中的,也在a国留学,也是博士。我就摆脱不掉他了吗?”
“大姐,你相亲对象都是亲戚朋友介绍的禾东人。全禾东省能跟你学历相当的优秀大学生,百分之八十都是省一中毕业的。至于a国,咱们上大学那会儿,去a国留学是国内所有一流高校毕业生眼里的香饽饽,会有这种巧合很正常。”
姜妙歆顿了顿,又道:
“我看你说的这个顾超,能处。别急着一竿子把人打死,等明天闻征回来,我跟他打听打听。”
戚鸣雁颓废地坐在沙发上,显然电力已耗尽,捂着脸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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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戚鸣雁刚走,闻征就回来了。
他和院里同事一起熬了个通宵,终于在天亮时分找到了卫星系统的故障原因。问题顺利解决后,闻工程师拖着一身疲惫,打开了家门。
姜妙歆十分钟前就收到了他的消息,预先启动了热水器,正把干净的睡衣放进卫生间。见丈夫这副鬼样,她有些心疼:
“早饭吃了吗?”
“吃了,今天不用加班,可以在家陪你了。”
臭气熏天的人咧开嘴傻笑,伸出胳膊想抱抱老婆,却被她及时推开:
“先洗澡,真要命!”
闻征凑近自己的衣服嗅了嗅:还行啊,这么难闻吗?
说好在家陪老婆的男人,“陪”的方式就是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整天。
等他睡醒,姜妙歆连晚饭都吃完了,正在客厅跟着律动音乐跳健身操。
“你醒啦?锅里有饭,自己热热吧。”瑜伽垫上的人已经做到了最后的拉伸环节,脸侧挂着晶莹的汗。
闻征趁她现在保持固定姿势不能动,先凑上去啄了一口香唇,这才哼着小曲儿往厨房走去。
新年七天假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啊溜,一晃神,便只剩个小尾巴。
吃饱喝足的闻工程师,躺在床头翻着上个月新出的科技杂志,一抬眼,就能看见洗完澡的老婆,对着梳妆台一层一层地“糊墙”。
“哎,问你个事。”糊墙师傅转过头,手还在脸上打着圈:“省一中比你大一届的学生,有个人叫顾超,你认识吗?”
“顾超啊。”科技杂志被掀过一页,闻征的声音里满是了然:“认识,单方面认识吧。省一中名人,我们后面三届竞赛班的学生,估计都知道他。”
姜妙歆来了兴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啊,这么出名?”
“丰功伟绩倒是没有,但我们班主任拿他竖了很久的典型。”
闻征把书一合,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道:
“别觉得现在让你们竞赛高考一起学有多累,到时候就知道我都是为了你们好。上一届那个顾超够聪明吧,什么怪题都会做,被夸飘了,老师怎么劝都不听,一意孤行,荒废了其他学科,专攻物理竞赛。怎么样?没考上!双保险,双保险,说多少遍也不算过分强调。我在这里教了十多年的书,什么天纵奇才也有在赛场上失手的……”
“啊行了行了——”姜妙歆连连摆手:“你模仿得语气也太像了,这些班主任都是一个人教出来的吧?我听见这声音就脑瓜子嗡嗡的。竞赛没考上就再参加高考呗,就你们省一中那帮怪物,准备一年还不够上个一本?”
“哇,顾超是什么人,瞄准了清北的好不好,普通一本能入他的眼?”闻征摇摇头,叹息道:“第一次高考他超一本线60分,不满意,又复读了一年。”
“然后考上了清北?”
“那没有,差一点,去了科大。”
“科大也很厉害了。”姜妙歆放下精华,拿起眼霜点在自己下眼皮:“我就觉得你们这些省一中的人怪极端,超一本线60分还要复习,反正要我肯定不去。再上一年高三……噫——想想就恶心。”
“别你们你们的,是他们,我可追不上这些竞赛班的大神,我有自知之明,老早就放弃走竞赛这条路了。哎,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戚鸣雁过年的时候跟他相亲了。”
“不会吧?”闻征一脸不可置信:“顾超竟然会沦落到相亲?他不是交过超多女朋友的吗?”
姜妙歆手上一停,警铃大作:“什么?渣男啊?”
“那……也算不上,虽然数量多,但是应该没有重叠,只是换得勤而已。他长得又高又帅,又臭屁爱显摆,上学的时候招小姑娘喜欢很正常吧。”
见老婆对此说法嗤之以鼻,闻征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这位校友美言两句,免得过几天“渣男”称号直接传到戚鸣雁耳朵里:
“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嘛,好些女生也没多认真的。”
“喂,你说话小心点,你老婆也是‘那时候年轻’跟你在一起的!”
“对对对,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成熟稳重,落落大方,坚定不移……”
“少灌迷魂汤。”姜妙歆涂完最后一层护手霜,想想还是觉得不行:“我得把这个事跟戚鸣雁说一下。学历高薪都可以放放,人品才是第一位的。她就算要谈,也得知己知彼,留个心眼。”
“你也别太挑了,戚鸣雁都多大年纪了,哪还有这么多过往一片白纸的小年轻给她选啊。真遇到个母胎单身30年的,你又担心人家是不是有性格缺陷。那戚鸣雁相貌端正性格好,还不是剩下了。”
“戚鸣雁为什么剩下你没点数吗!”姜妙歆白眼翻出天际:“垃圾贺南鸿,甩了妹子还给人家留下一辈子心理阴影。”
闻征瘪瘪嘴,小声嘟囔道:“我觉得,贺南鸿才是被甩的那一个吧。说好了一起奋斗,谁让戚鸣雁自己先放弃了……”
“她又不是故意的,跑得慢的追不上跑得快的,跑得快的还不能等等跑得慢的吗?”
“贺南鸿多努力才挣来的大好前途,说不要就不要了,哪那么容易啊?要是搁着你,我毕业之后非要回禾东,你跟我走吗?”
“出省怎么能跟出国比?a国跟c国中间可不是一条高铁线,是整个太平洋。960万平方公里,放不下他贺南鸿是吧?再说了,贺南鸿努力,戚鸣雁没努力吗?她都把自己累出心肌炎了,就是考不过有什么办法。”
“可她后来不是考过了吗,证明人家贺南鸿没说错啊,她之前就是没有尽力。”
姜妙歆听到这,原本的义愤填膺,全都化成了一声轻叹。她想起研二那年,闺蜜拿着英语考试成绩单,抱着自己哭了半宿,心有戚戚:
“还不如一辈子都考不过呢,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就是能力达不到。谁知道她这么拧巴,不出国了还要坚持考,光考试费就交了小一万。这下可好,别别扭扭好几年,到底还是考过了,却已经物是人非。唉,这个坎儿啊,戚鸣雁是迈不过去了。”
闻征的手指敲着杂志封皮,轻松道:
“不亏啊,没那张成绩单,她也不一定能进跨国咨询公司。在虹港呆这几年回来,薪水得比咱俩加起来还高吧?哎对了,听说贺南鸿在a国也做咨询,年薪20万呢。”
“20万,那他可不如戚鸣雁啊。”姜妙歆已经完成了一整套“睡前糊墙”,一掀被子上了床。
闻征把书一扔,点了点老婆脑门:“20万,刀乐。”
姜妙歆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酸溜溜道:“好,他厉害,人中龙凤,公鸡中的战斗机,这会儿日子可顺心了吧!”
顺心吗?闻征挑挑眉,不置可否。
他想起第一次在高中班会上自我介绍,那个肆意昂扬的少年,挺胸抬头,中气十足地说:
“我以后想做科学家,为拓宽人类知识的边界而奋斗终生!”
少年的意气总会败给现实,就像他这位老同学,放弃了爱情,选择了前途,放弃了理想,选择了生存。
也不知道,他现在,对自己的日子,满不满意。
///
远在花县的贺南鸿,并不知道他为一对夫妻贡献了睡前话题。
他正盯着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呆。
时近夜半,父母早就睡了,他关了大灯,只拧亮书桌上的台灯,对着打开的网页,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浏览器开着两个页面,一个是他的邮箱,另一个是海外著名社交求职网站——某英。
某英此时展现的,是一位笑容甜美的女性,公开的个人主页。
鼠标停留在candice最近更新的一条入职动态,显示她目前供职于dashier&a;pany(sh),职位是seniorconsultant。
贺南鸿注视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眉头轻蹙。良久,他移动鼠标,调出旁边的邮箱,开始回复邮件。
“尊敬的xx老师:您好。感谢您在整个洽谈过程中提供的大力帮助,收到山大的入职通知,我非常荣幸。但由于个人原因,我最终决定暂不接受这一职位。对于过去这段时间造成的麻烦,向您深表歉意。”
编辑好的邮件被晾了半天,光标一闪一闪,仿佛在数屏幕前人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按下了发送键。
一周后,拉着黑色行李箱的贺南鸿,出现在申城火车站。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自己提前联系好的公寓。司机师傅油门一点,车缓缓开动。
收音机电台里,正播放一首抒情的歌。男歌手嗓音低沉,娓娓唱道:
“电视一直闪
联络方式都还没删
你待我的好
我却错手毁掉
也曾一直想
有个地方睡觉吃饭
可怎么去熬日夜颠倒
连头款也凑不到……”
出租车司机听得摇头晃脑,开始与他搭话:
“这歌儿啊,真煽情,上回有个小伙子,听着听着突然就开始哭,越哭越大声,把我吓坏了。唉,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贺南鸿抿了抿唇,轻轻一笑:“是啊,戳到伤心处了吧。”
“帅哥第一次来申城吗?我们申城也不是只有高房价,还有很多人性化的地方,不错的!”
“不是第一次,我大学在这里读的。”
“哦,那你这次是来探亲?还是上班?”
收音机里的歌儿已经放到了高潮,低沉的男声唱出了余韵绕梁的味道: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懂得什么是珍贵
那些美梦
没给你我一生有愧……”
车后座上的人望出窗外,目光悠远,声音似乎受到这情歌的感染,带了一丝伤怀:
“我在这里弄丢了很珍贵的东西,我想再给努力一次,把它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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