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在翠竹轩内又沉吟了一回,想起和红苕还有约,又匆匆赶往千明湖畔。
红苕还没到,得月便找了一块石头,略坐了坐,那轮明月已慢慢被阴云覆上一角,不再那么圆润,得月想着福仲春屡屡落荒而逃,忍不住哀叹道:“人不圆来月不圆,真是事事皆不全。”
正自说着,只听假山后传来一串笑声:“哪里来的丫头,莫不是想念自己的情哥哥了,才这般慨叹。”
得月唬地忙转头一看,是红苕,这才略放下心来,上前搔痒她一回,“死妮子,如今也敢打趣我了。”
红苕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再不敢的了。”
忽而湖面一声响动,两人才敛声屏气起来,朝那湖上看了,并未异样,这才缓口气,也不敢大声言语了。
得月道:“这天阴沉下来,许是湖里的鱼儿。”
红苕理着衣裳,也说是,
得月问她:“听说绿玉之事已经定了?如何说的,我在翊坤宫中略有耳闻,却不知其中细节。”
红苕道:“绿玉被罚入了慎刑司,芳儿则被差去了浣衣局,查出的其他人来,首犯从犯亦是如此定的,贵妃娘娘在皇上跟前替纯妃娘娘说了话儿,只罚了几个月的月例银子,旁的倒没说什么。”
得月道:“你家主子也是个厉害的,自己都焦头烂额了,还有心思去管云贵人的事,听说要不是她及时阻止,恐怕云贵人在冷宫里就要了仪嫔的命了。”
红苕道:“是呢,要是仪嫔命殒,云贵人定要被责罚的,纯妃娘娘作为一宫主位,自是也逃不脱干系的,这会子,反而因此因祸得福,头前儿刚说罚月例银子,紧接着又说处事妥当,免了一桩祸事,所以不罚不赏,功过相抵了。”
得月笑道:“那便是纯妃娘娘的手段了,绿玉的事情一出,她连忙想出这个法儿来自救,若换了旁人,只怕早慌乱的不知道什么样了,哪还有布局的心思,这番心机,恐怕娴妃娘娘都有所不及呢。”
红苕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姐姐不说,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只是这盘棋纯妃娘娘到底失了一个子儿,现在三阿哥被接去咸福宫,连皇上最近都常去贵妃娘娘那儿了呢。”
得月道:“恩宠越多,所遭受的嫉恨就越多,贵妃娘娘又不善权谋,只得靠纯妃帮她出谋划策,如此,纯妃的地位也更稳了,皇上见着三阿哥,见面三分情,又会念及纯妃旧日的好,复宠不过朝夕之间,而绿玉这件事又未曾伤及她一分一毫,这正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纯妃才是这盘小棋局中的最大赢家。”
红苕不解道:“小棋局?难不成还有大棋局吗?”
得月道:“这是自然,宫闱之内的事说破天,也都是女人之间的事,算不得什么,绿玉的事情一出,前朝的那帮文臣又酸文假醋起来,多番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督导皇上,齐家之后方是治天下,可咱们皇上也不是吃素的啊,表面差福仲春彻查內闱,暗里让他清查朝廷之上贪官舞弊之风,你没听见这几日外头发落了好几个大臣么,这是那些文臣督导的后果,皇上师出有名,朝堂上旁人也不敢说什么不是。”
红苕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得月道:“只是如此一来,皇上恐怕要被诘难了。”
红苕百思不得其解:“谁人敢诘难皇上?”
得月笑笑:“那自然是皇上的亲额娘,当今的皇太后了。”
红苕道:“这如何说的呢,皇上惩治贪官是造福天下的好事,碍着太后娘娘什么事来。”
得月道:“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在这次的贪官舞弊案中,有与太后走的近的。”
红苕道:“不是都说要大义灭亲吗,戏文中还说包青天连自己行为不端的贪官侄子都杀了,何况他们与太后只是走的近些,并无甚关系,这些贪官就如同蠹虫,不严惩,岂不是要祸国殃民么?”
得月道:“你说的自是正理,可这其中的关系盘根错杂,稍有不甚,便会影响太后与皇上之间的母子之情,哪里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红苕笑道:“我自是不如姐姐机智聪慧,安心跟着姐姐便是好的,幸亏姐姐谋划了绿玉一事,不然我们还不知要这样苦熬到什么时候,这事一出,想必也不会有人再敢犯了,届时大家领了月钱银子,也可给家里贴补贴补。”
得月道:“在宫中伺候原本就是提心吊胆的差事,月钱也都是咱们应得的,拿回属于咱们的东西,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不过是出了个主意,出力的都是你们,你莫要放在心上了。”
红苕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姐姐虽是这样说,我亦不敢认为是理所应当,没有姐姐我早与母亲弟妹一同去了,姐姐于我一家实有再造之恩,若是姐姐他日有所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得月道:“你如此说,我也不好拂了你的心意,现在你只安心在纯妃跟前伺候就好,若是需要用你之时,我自会来寻你。”
得月又叮嘱了几句,见天气愈发阴沉起来,想来马上有雨,两人就没多作耽搁,各自回去了。
得月知道娴妃因为福仲春的事,连着自己也恼了,所以娴妃不唤她,她也不到跟前儿去,日子也自在了些时候。
众人见得月恩宠不似从前,之前紧着巴结得月的人,这些日子也疏远了她,生怕娴妃根株牵连,连带着和得月走的紧的,也都嫌恶了。
就只有其儿和敏行如从前那般,与得月交好,得月心里记着,也相当感念两人的情义。
娴妃不时常唤她,她也更多了些时间去永和宫里看望姐姐。
魏湘禾虽在病中,可也听闻了不少宫内的事,得月来时,她便问她。
得月怕她担心,只得矢口否认,如此湘禾才放下心来,又反复嘱咐得月,在宫中要学会隐忍,谨言慎行等语。
得月一面答应了,一面又盘算着宫内的关系,她管这叫未雨绸缪,姐姐到底身处漩涡之中,尽管现在因为有病在身,不能承宠,少些嫉妒,可她宫里还有个丽答应。
都说城楼失火,殃及池鱼,从和姐姐谋划扶丽欣上位之时,她就知道,这后宫的一池浑水,她已经蹚进去了,即便姐姐不会招来横祸,可还有个丽欣在,凭着她们的关系,一旦丽欣有事,姐姐也不能独善其身。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唯有筹谋以后,才能和姐姐在这宫中安身。
得月借着帮助红苕之事,得到了她的信任,红苕自然而然地成了她在纯妃身边的眼睛和耳朵,不过这还不是得月的棋局,得月想要自己的眼线布满整个后宫,只有这样,她才能时刻知晓后宫中的事,也能及时作出应对之策。
这一日,容荼差得月送娘娘换下的衣物到浣衣局去洗,这往日里都是别的丫头做的,想是娴妃还没消气,所以容荼才故意为难。
得月仍笑脸相迎,答应着就拿了那些衣物去。
其儿跑过来道:“这些粗活本是那些小丫头做的,姐姐哪里做的来,不如我帮姐姐送过去。”
得月朝里望了两眼,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你也有自己的事做,没的让夏荷瞧见,赶明儿给你分配的差事就更多了,眼下里边儿那位正要找碴,干嘛惹她的不痛快,我不做,她便会为难你们,何苦来呢,我在府中时,也不少做这样的粗活,切莫小瞧了我去。”
其儿也笑说:“那成吧,你自个儿当心着,浣衣局你不曾去过,到了那儿见着钟姑姑,只管问她就是了,需要帮忙,你也说一声儿,我不能明面儿上帮,还不能偷偷地帮嘛。”
得月道:“你这鬼丫头,我知道了,你快去吧,仔细夏荷瞧见。”
说着,其儿也就去了。
得月出了翊坤宫,按照其儿说的去往浣衣局,她只道不远,没想到走错两回,费了不少的时间。
得月进去浣衣局,那就是个三排房子围起来的院子,院子也不小,中央有一个不小的水池子,池子旁边还种着一棵红枫,看着有些年头了,那红枫的枝干粗壮异常,只是眼下,那棵红枫仍是光秃秃的,看着没什么趣儿,要是到了秋日里,想来也是不错的一处景致。
许多宫女就在院子中央,洗衣晾晒,得月瞧着那些每日里都在洗衣晾衣,不停劳作的宫女,不由得后背一凉。
之前听红苕说景仁宫的芳儿被打发到了这里,眼下亲见了,才知道这也是种刑罚,蓦地那棵红枫也不再又诗意,倒有种血泪灌溉之感,惊心又可怖。
得月找到钟庑,唤了声“钟姑姑”,钟庑这会儿正两手叉腰盯着那些宫女儿干活儿,听见有人唤她,转身过来瞧见得月,先是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得月又是粗衣糙布,不免有些狼狈,今日再见,钟庑只觉得眼前一亮,得月是这般的明艳照人,竟比宫里的一些主子娘娘还要美上几分。
钟庑也是个精明的,瞧见得月不修边幅的样子,知道她怕抢了主子娘娘的风头故意为之,心里又赞起她的聪慧来。
钟庑虽一直在浣衣局当差,鲜少出去,可对各宫里的事也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知道娴妃最近嫌得月碍眼,不叫她近身服侍,现在又打发她来这腌臜地方儿,明显着故意难为她。
钟庑本就是见风使舵之人,知道娴妃的意思,也想着踩得月一脚,哄娴妃高兴,没想到得月嘴里甜甜地唤着“钟姑姑”,已经上前来用手上的衣裳掩着塞了锭银子给她。
钟庑刚沉下去的脸立马喜笑颜开来,她一面把银子收了,一面招呼着得月,心里想着:“左右这浣衣局是我的地盘,就算娴妃娘娘有通天的本事,也不知道我的手段,打骂也好,玩笑也好,都是我自个儿的主意,听了银子进口袋,天王老子没关碍。”
两人说着话儿,钟庑扬声叫了声“翡翠”,只见一个小丫头忙忙地跑过来,垂手侍立,听钟庑的吩咐。
得月瞧了瞧这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看她嘴角还有饭渣,不觉有趣,仔细一看似乎是太师糕的碎屑,一时想起翠儿来,这丫头又叫翡翠,不免又生出几分怜爱之情。
钟庑厉声道:“这是翊坤宫的衣服,你赶快拿去洗了。”
翡翠略略抬眼瞧了瞧得月,笑着道:“这位姐姐长的真好看,竟和画儿里的仙女儿一样。”
钟庑道:“哪个是你姐姐,小蹄子,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身份,姐姐也是你能叫的,还不快把衣服拿去洗了,当心着你的皮。”
翡翠又垂眼,抢过得月手里的衣服就跑走了。
得月瞧着那丫头,笑着和钟庑说话儿,“也亏着是姑姑能干,要是换了旁人,这浣衣局里这么多人,又这么多活计,哪里管的清楚明白,单是我这样瞧着,还觉得头昏眼花呢。”
钟庑一听这话,心里不免得意起来,嘴里却叫苦不迭:“亏着姑娘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瞧出了老婆子的辛苦,辛苦归辛苦,这活计也不敢怠慢不是,都是主子娘娘的衣裳,不敢不用心哪,就说上次因为因梨那丫头的事,老婆子还捱了不少的说呢,想来是冤枉的紧,可也只能打碎了牙儿往肚子里咽,哪敢言语哦。”
得意敛了笑意认真道:“要是说因梨那件事我倒听说过几句,知道是她害的五阿哥,只是个人种因个人吃果,她已被打死,怎么能牵扯到姑姑身上呢。”
钟庑撇着嘴道:“要是都似姑娘这般明理儿,老婆子还有何说的呢。”
钟庑又压低声音说:“听说因为皇上因为管理不善给了皇后娘娘脸子,皇后娘娘便唤我去骂了一顿,娴妃娘娘呢差容荼过来问话儿,回头又怪我私自揣度主子的心思,姑娘吆,你说老婆子我冤不冤哦,亏着老婆子的命硬,不然也早给折腾死咯。”
得意忙拉着钟庑的手笑说:“姑姑如何说这话来,我在宫外时,就常听老一辈儿的说‘能劳者亦能活’,我瞧着姑姑面善,是个能长命百岁的样子呢,快别说这丧气话来。”
钟庑被得月哄的开心坏了,原本皱巴巴的五官立时挤到一起去,倒像是戏里的丑角了,滑稽又恨人。
她笑道:“承姑娘美言,老婆子活到这个年纪,也不怕生死那回事了。”
得月听这话心里不禁冷笑了一回。
两人正说着话儿,有个婆子过来唤钟庑,说有事言语,得月见势,便忙道:“姑姑且去忙自己的吧,我这一时也便回了。”
钟庑这才随那婆子走开去了。
得月踱着步子走到翡翠跟前儿,蹲下来,笑着看她:“你叫翡翠?”
翡翠正洗着衣裳,闻声儿转头看时,竟是那位好看的姐姐,又四下看看,见钟庑不在,这才笑着点点头。
得月道:“你们膳食这样好吗,竟然还有太师糕这样好的点心。”
翡翠不解,那双大眼睛忽闪着,又明又亮。
得月笑道:“你嘴角还有太师糕的碎屑呢,可不是留了证据么。”
翡翠唬地忙在胳膊上蹭了一回,又央求得月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钟姑姑,若只是打我一人也就罢了,万一连累了旁人,可怎么好呢。”
“旁人?”
得月见翡翠瞬间就缄口不言了,知道是有人给她从外面偷进来的,也就不再多问,“你喜欢吃太师糕?”
翡翠一听太师糕,那低垂的眼睛复抬起来,充满了欣喜,“我母亲原是大家闺秀,不但女工极好,连厨艺也甚是了得,尤其是太师糕,比御膳房里的大师傅做的还好些。”
得月问:“你母亲是大家闺秀,想来你也应是官家小姐,为何在这里呢?”
翡翠又低下头去,“我父亲犯了事,举家被流放至宁古塔,我被充作官奴,送到了这儿。”
得月一听又是个悲伤的故事,忙换了话茬道:“我在宫外时,有给极好的姊妹,叫翠儿,和你极为相像,就是比你年长一二岁,她也爱吃太师糕。”
翡翠勉强扯起一些笑意,歪着头道:“姐姐是不是想她了,若是姐姐想她,把我当作她就是了。”
得月笑说:“傻丫头,你便是你,如何当作别人的,她名叫翠儿,你叫翡翠,听着相似,可我还是能分清谁是谁的。”
翡翠道:“姐姐若是嫌弃我粗笨也就罢了,左右我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
得月道:“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那个给你送太师糕的‘旁人’吗?”
翡翠又不说话了。
得月道:“等下次,我偷偷地给你带一些来。”
翡翠喜欢道:“姐姐说的是真的吗,没有骗人?”
得月道:“你就等着吃吧。”
说完起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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