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趁娴妃去启祥宫赴宴,早早用罢晚饭,便寻了个由头出去,她想着姐姐久病在身,像重阳家宴这样热闹的地方必是不会去的,保不齐能去永和宫见上姐姐一面。
出了翊坤宫,她径直往永和宫的方向去,这会子天也黑透了,宫墙高耸,长街遥遥,若不是时常有人经过,她当真不敢从这里经过。
她到了永和宫门前,反想起前几日遇到的那人,因在翊坤宫里当差,鲜有机会出门,故而更难去寻了,不得立在那里呆了片刻。
忽地听到里面传出声音来:“小琦,小主儿这会子又有些不好,我去请太医过来瞧瞧,你留神点儿内殿,仔细小主儿叫不到人就不好了,我去去就回。”
“姐姐只管放心去就是了,这里有我们呢。”
得月听见响动就往黑暗处躲了躲,里面的声儿刚落了,只见出来一个丫头,借着光,得月仔细看了看,是姐姐身边的丫头丽欣。
去魏府看望母亲的时候,得月偷偷地去见过姐姐,只是从未和丽欣有过言语,称不上相熟,所以并没有上前相认。
待她远了,得月才到永和宫门口,探着头往里看了看,里面又不知是何形景,一时不敢轻易进去。
不多时,见有人从正殿里出来,得月细细一看,正是姐姐,她扶着丫头的手歪歪地走到廊下,坐了下来。
得月难掩心下欢喜,恨不得立即上去与姐姐相认,好好地叙会儿话,奈何这宫城重地,岂是她能随心所欲的。
正愁寻不到机会时,听的姐姐使了丫头下去,那丫头许就是丽欣口中的小琦。
“小主儿,眼见着天黑了,你何苦要出来,若是着了寒可如何了得,丽欣姐姐又要骂我们不当心,丽欣姐姐去唤太医了,不消片刻就会回转,不如我们去殿内等着。”
得月的姐姐名唤魏湘禾,这是她进入魏府时用的名儿,便是魏家已逝的大小姐的名讳,她心里虽不情愿,又无奈形势所迫,也就顶了这个名儿许多年。
自从湘禾被选入后宫,因其性情温婉贤淑,安静美好,便被封了静常在,后得皇上宠爱,又晋了贵人,那时众人都道她风头正盛,一时无两,不日便能再晋一阶,没想到她命运不济,患了病症,久治不愈,恩宠渐驰。
后宫本就是看皇上恩宠转换风向的,一时合宫皆笑话她没有晋位的命,更有甚者,上前踩上一脚,不管主子奴才都来糟践她,湘禾的日子也就艰难了起来。
起先还有人登门或看望或寻衅,日子久了,大家似乎忘了后宫还有一位静贵人在,湘禾也无意于那些身外名利,心内平静,倒也安生地过着日子。
她听小琦说完,说道:“在屋子里待久了,闷的厉害,出来透口气想着也不碍的,整日里躺着,不活动一下这身子骨更不中用了,你丽欣姐姐偏爱小题大做,又去请太医做什么,没得叫人说咱们永和宫难伺候,你不用管我,我略坐坐也就进去了,你先下去吧。”
小琦福了福身,“小主儿有事唤奴婢就是,”说罢也就下去了。
得月眼看着四下无人,便紧走几步进到院中,过来给湘禾行了个礼:“奴婢见过静贵人。”
湘禾正自发呆,不防有人到跟前来,倒唬了一跳,她看看这个丫头,不是自己宫里的,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就到这儿来了。”
得月抬头,眼中含泪,唤了声:“姐姐。”
湘禾一听她唤姐姐,心里吃惊不已,又细看了看,即刻认了出来,也满眼热泪,颤着声问:“月儿,是月儿吗?”
得月上前跪在湘禾脚下,抬着脸道:“是月儿啊,姐姐。”
湘禾一把将得月搂在怀里,疼爱一回,然后四下看了看,忙止住了泪,“月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到里边儿去。”
得月忙起身,扶着姐姐往里去,待她把湘禾安置在床上,才开口说:“姐姐如何就病成这个模样了,太医怎样说的,病由何起,又如何医治,现服的什么药。”
得月近处看了湘禾,身形消瘦,面无血色,搀扶她时,身上就只剩下了骨头,不由得心疼不已,若是母亲在此,不知又要如何难过哭泣了。
湘禾倚在靠枕上,拉着得月的手好一番细看,她笑说:“你这丫头,人大了些怎么说话还跟炮仗似的,这一箩筐问题,我先回哪个好呢,你呀,莫要担心我,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又担心什么呢。”
说着,又轻咳了几声。
得月帮姐姐抚着胸脯,还说:“就算姐姐病疾缠身,却难掩倾国之姿,仍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儿。”
湘禾在得月额上点了一下,“就你这丫头嘴坏,倒也学会打趣我了,如今我久病不愈,面容枯槁,神憎鬼恶,我自己焉有不知之理,我倒要问你,你如何进宫来了?”
“是娴妃娘娘唤我进来伺候的。”
湘禾正色道:“你休要瞒我,可是你使了什么法子才进来的,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胡闹,母亲竟也不劝阻你吗?”
得月忙拉着湘禾的手,“姐姐莫要生气,身子要紧,你道母亲不曾劝我吗,母亲是劝了我的,可我放心不下姐姐,若不进来,终究心里难安,母亲听闻姐姐缠绵病榻,亦是忧心不止,才放了我来。”
湘禾抚着得月满面泪痕,“傻丫头,如今大了怎的愈发不懂事了,只要你和母亲在外头安好,我且能放心,如今你我姊妹都在宫中,母亲跟前有谁伺候,若是身子不好,又有谁嘘寒问暖,端茶递水,你这事办的着实不妥。”
得月见姐姐确实生气,也不好辩,只得好声好气道:“魏大人待母亲极好,姐姐暂可安心,如今我已进来了,说这些也是无用,还是以图后事要紧。”
“后事?怎么说来?”
“姐姐久病,糊涂了不成,这宫中向来拜高踩低,望风向而动,没有皇上恩宠,人人皆不会将你放在眼里,我方才进来,竟如入无人之境,见永和宫中并无几人可供使唤,冷冷清清如同冷宫一般,姐姐不想个法儿吗?”
湘禾眼睑微微垂下,浑身上下竟无半点儿生气,“想什么法儿?用心打扮一番去博皇上一笑吗?即便我强撑着去了,得皇上一丝怜爱,可那也是昙花一现,终不能长久,如今我独在永和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不使自己心烦,不理那些俗人,倒也清净的很。”
得月试探着问:“姐姐可是对皇上心有积怨?”
“怎会,自从我被选入后宫便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皇上又岂是我敢奢望能一人所有的,‘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不过是空中楼阁,世人的痴念罢了,只是,只是,一起有过的美好时光,深情缱绻,又算什么呢?到底是我无用,身子不济,无法留住皇上的心,又岂敢心有积怨,我是什么呢?我不过是皇上三宫六院中的其中一个,渺小又卑微啊,蜉蝣一般,朝生暮死,什么也不是,你看那些女人,就像花儿一样,开了一茬又一茬,总也开不完,皇上是九五之尊,是天子,他是不会为了哪一朵驻足太久的,我又为何要将自己困于其中呢,到底没什么意思。”
得月握着湘禾的手使了些力,“姐姐当真想的开,放的下?”
湘禾拍拍她的手,道:“如何想不开,又有什么放不下,如此便很好了,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哪天遭人陷害,或是触犯天颜,惹来全族祸事,我虽不是魏家的人,魏家却于我们有恩,我不能为魏氏一族带来荣耀,只祈求菩萨能护佑他们一世安宁吧。”
“如此便罢了,若姐姐有复宠之意,便说与我知道,我定会为姐姐筹谋。”
湘禾想了想,“你如此一说,我觉得这样如何?”
得月附耳过去,听湘禾如此这般说了,点点头:“倒也是一法儿,既不使姐姐为日常所需忧虑,多少又能照应魏府,姐姐可有人选?”
湘禾道:“丽欣就很好,你曾见过的,模样端正又对我极忠心的,自我失势,宫中的下人纷纷另寻出路,唯独这丫头对我不离不弃,悉心照料,不然我焉有今日的命可活。”
“丽欣?”得月心下暗自思忖良久,她不知此人为人,不好多言,“既然是姐姐信得过的,那便听姐姐的就是,只是这事我们还需要好好筹谋一回。”
湘禾点头道:“那是自然。”
两人于寝殿内商议了一回,湘禾恐有人进来撞见,早早地就让得月回去了,得月想着日后有见的时候,就趁着没人,偷偷地溜了出去。
得月见着姐姐,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欣喜之余一时不防却撞上一个人。
得月并未来得及细看所撞何人,只那一身御林军的服制就唬了她一大跳,忙跪在地上,乞求道:“奴婢一时不察,撞了大人,还望大人不要与奴婢计较。”
那人也怔了一下,“怎么又是你这丫头。”
得月听这声音,知是玉佩的主人,也顾不得什么,忙起来凑上去,“您是上次那位大人。”
男子见得月越靠越近,不得不往后退着,“你这是做甚?”
得月仍靠上去,“奴婢只是想仔细瞧瞧大人长什么样,大人为何要躲?”
男子有些慌张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切记何为礼义廉耻,莫要再往前来了。”
得月这才停了脚步,见男子如此慌乱,想是从未与女子亲近过,心下不禁喜欢起来,“奴婢不往前去就是了,你也不要再往后退了可好?”
男子也停下来,清了清嗓子,“我上次分明提醒过姑娘,晚上莫要在外头走动”
不等他说完,得月道:“奴婢从未听见有此一说,倒是大人,这里到底是后宫,外臣男子皆不得入内,怎得大人几次三番均出现在此,又作如何解释?难不成是私下来会小情人么?”
“放肆,”男子厉声道:“我乃是御前侍卫,自然是伴皇上左右,怎么会是你说的那般轻狂之辈,简直是粗俗。”
得月见男子一本正经,故意逗他,又道:“食色性也,哪里就粗俗了,况且佛也有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人如此说,可见是大人心中有鬼,被奴婢道出,才如此气急败坏。”
男子气急道:“胡言乱语,你再敢如此放肆,信不信我将你拿下,送去给娴妃娘娘处置。”
得月说:“奴婢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大人要拿,自是无可奈何,听凭处置,只是大人若真要这样做,就不怕奴婢到娴妃娘娘跟前儿说,是大人非礼奴婢在先,奴婢誓死不从,于是大人恼羞成怒,才如此这般吗?”
“你你一个女儿家,怎敢说出这番不知羞耻的话来。”
“大人难道不知奴婢刚入宫不久,还未被宫规驯化。”
男子无意与其纠缠,几欲脱身:“懒得与你废话,你野性难驯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只是凭你是如何的伶牙俐齿,这座宫城迟早都会教会你什么是规矩和体统。”
得月见男子有遁走之势,说道:“既是奴婢的事,不劳大人费心就是,只是大人这便要走吗,奴婢正有一事想询问大人,不知大人可愿为奴婢指条明路?”
男子问:“何事?”
“奴婢前几日在长街上拾得玉佩一枚,却不知交予何处,才能早日寻到玉佩的主人?”
男子急道:“是何形状玉佩,可有带在身上么?”
得月佯作想了半日,“约莫是月牙儿形状,一看便知是好东西,奴婢哪敢带在身上,若是在奴婢手上遗失,奴婢可与谁说的清楚,道的明白?那玉佩主人怕是要认奴婢是贼了呢。”
“月牙形状,许是我的,不知姑娘放于何处了,可否交还与我?”
得月讶异道:“天下竟有此等巧事,怪道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奴婢寻了这几日,不曾想是大人的,现在玉佩正在翊坤宫奴婢的住处,既是大人的东西,自是要交还给大人的,可现下时辰也不早了,立时交还只怕是不能了。”
“这”
“不如这样,横竖奴婢都是在翊坤宫当差的,大人若得了空闲儿,只管来寻奴婢就是,奴婢绝不托赖,大人以为如何?”
男子想想,眼下跟去翊坤宫确实不妥,亦不知皇上何时传唤他,于是就应了。
得月又说:“如此奴婢与大人亦算是相识了,到底因玉结缘,奴婢斗胆,敢问大人名讳。”
男子也不含糊:“福仲春。”
“奴婢名唤得月,奴婢这便就要回去,福大人莫要忘了玉佩之约才是。”
“那玉佩于我是极重要的,又岂会忘,姑娘放心就是,不日我便去取。”
得月点了两回头,才依依不舍的去了。
福仲春站在原处,望着得月渐远,心下才陡然想到:“我与她何时有了‘玉佩之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这些话也敢宣之于口。”
福仲春这般想着,却又忍不住发笑,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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