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十来日,脚伤完全好了。可她懒怠出府,府里各处清凉,挡住了末伏暑热。
这日夜里,金絮在陈心亭下吃葡萄,小缃在一旁奏琴。
徐徐琴音吹起融入湖水中的夜色,过季后荷叶枯败,只见叶形不见荷色,小鱼尾巴扑腾水面,像是鼓点,与琴音合奏。
小缃琴技不算特别好,而她难得如此悠闲,闲适的心境使琴声增添几分慵懒,听着也觉不错。
一曲罢,小缃收指,亭外丫鬟端来另一类应季瓜果,附小缃耳边低语几句。小缃听后皱起秀眉,小声斥道:“做事不细心些,两个人都走了,剩下那人该如何?尽让我为你们扫尾善后了。”
那丫鬟被斥了几句低头诺诺不说话,小缃与她福了福身后便带着丫鬟走开了。
金絮继续吃果,回想小缃因为梁风一句话就在青楼陪了她几年,去年回府后也升到管事丫鬟了,她早觉得几个姑娘里最不用人担心的就是小缃。
吃完一串葡萄,兴起,她摸了摸琴弦,跳出几个音,音不成曲。她管弦之技甚差,抚琴只能说是玩弄,不能说是弹奏。
随意过了把瘾,她换个姿势靠着,转眼看见梁风沿廊走来,他从无灯处步入灯下,自小厮手中接过面具,戴上,便进入亭中。
“在做什么呢?”
“发呆。”
小厮奉上湿巾,他擦擦手,笑看她,“那我与你一起发呆好了。”
“不要,我准备回屋了。”
这么说着,金絮越看越觉得他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梁风摘下一串葡萄,吃了几颗,葡萄鼓得他脸颊凸起,见她一瞬不瞬,道:“看什么?”
金絮仔细打量他的脸,接着梁风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不让她看。
“转过来。”
梁风不情不愿地转过来,咽下葡萄,万般无奈地看着她。
金絮抬手取下面具,亭顶盛亮的灯笼下,他肤色白皙透黄得浑然一体。
她瞧着新奇,伸出指腹在他颊边划扇一抹。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指腹间细白的粉末莹莹有光泽。
她笑道:“堂堂大将军也会涂脂抹粉了。”
他瞪了她一眼,“我总不能那副模样去面圣。”
搓捻着指间□□,金絮哈哈大笑。
不顾她的嘲笑,梁风哼道:“你就笑吧,你惯是会嘲笑我的。”
金絮只好用力忍住笑,但忍不住,捂着嘴笑得后仰,手中面具残留的温度一点点侵蚀她的手指。
梁风重重一哼。
在他逐渐羞恼的目光下,金絮呵出最后几个音,敛笑坐好,“好了,不笑了不笑了。”
梁风这才不瞪着她,抱怨道:“你以为我愿意?我每一见你,就要戴着面具,饶是李婶安排人在我身边时刻打伞都不顶用。”
金絮闻言,拿面具挡脸,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的错。”
“知道就好。”
“那我走了。”她赶紧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他在后追一句:“慢点跑,面具还没还给我。”
金絮头也不回,放慢了脚步,垂头看着铺就月光的砖地,缓声低低道:“不用戴了。”
身后传来一道轻哼,接着踏风声吹过,梁风转眼间近至身旁,牵起她的手,嘴角笑容十分得逞。
金絮收回视线,也在夜色下轻笑,与他一起踩着月光留下步步脚印。
“我去太南找你时,若是没戴面具,你还会理我吗?”
“会啊,我自然是理会王爷的。”
他继续牵着她往前走,一轻一重的两列脚步声渐渐合成了一道。
金絮回到屋内,站在铜镜前,将面具覆于脸上,左右看了看,清清一笑,将面具收好。
结果翌日大早,在院子里看见了更为好笑的一幕,将她尚未清醒的瞌睡直接打散。
梁风一早醒来在晒太阳,搬了张躺椅躺在清晨炎日的照耀下,似乎睡着了。
金絮凑近细看,只见他蒙了两块帕子在脸上,一块遮住上半部额头,一块遮住鼻以下,独独把肤色较白的部分露出来晒着。
她扑哧笑出声,笑弯了腰,梁风睁开眼,看见了她。
金絮收了笑,努力肃着脸。
梁风毫无动作,默默地斜眼看着她。
她微笑着贴近,抬手悬在他脸上半空,遮住直直晒着他双眼的太阳,“我有雪花膏,给你涂些可好?白得快。”
他神色稍缓,由她牵着进了屋。
金絮将他按在妆台前,让他对着铜镜,再洗块脸巾给他擦了擦,拧开雪花膏,沾指细细为他涂抹。
她涂着涂着注意到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便覆手遮住他双眼,道:“闭上眼。”
他乖顺地闭住眼。
涂完后,梁风告诉她:“李婶也说要给我涂这些,我说我不愿。”
她笑,“那现在怎么又愿了?”
“无关紧要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拒绝你。”
她敛了笑,将指尖残留的雪花膏抹在腕上,收好东西,梁风牵住她的手道:“往后你都为我涂。”
她没应,甩手出门,“吃早饭去了。”
李晟备好了一桌早饭。
金絮首先试了下鱼粥,味道不好,便给梁风盛了一碗,等他坐下开动,边吃边问道:“那个贼抓到了么?”
“还没,不过已经找到买家了。”
“是谁?”
“你猜猜。”
她想了想,摇摇头,“猜不到。”
“是贾镇。”
贾镇?
她有些疑惑,“贾镇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了。”
贾镇爱面子,一直希望摆脱商人的地位,挤入士人之流,居然会做这类转卖赃物败坏名声的事情。
梁风神秘地笑了笑,金絮看出端倪,“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上次那件事后我让他好好待在并阳郡出不来而已,做生意自然只能另觅他途,却没想到他居然会选择做这种事。”
贾镇是行商,每年几乎走遍整个中原,待在一个地方出不来的确是很难赚钱了。
她突然想到,许多条商路没了贾镇,势必会空出关节,若有人能趁此填补这些关节,重新打通商路,一定能狠狠赚一笔。就看贾镇手底下的人是不是机灵点的了。
只可惜,她现在分身乏术,也没什么太大的赚钱心思。
“我们那片房子呢?”
“朝廷确实拨不出银子修缮,我预备由府里调银子填补。”
金絮思索道:“你出银子倒没什么,皇帝同意了?”
他点头。
金絮提醒道:“你这是在天子脚下夺民望。”
“无妨的,我用的是朝廷的名义,与我无关。”
“呵,那昏君又捡了个大便宜。”
“对了,你那个小姑娘的铺子我也安排好了,补偿银子我直接给你?”他道:“我也能替你寄去太南,你那小姑娘去太南了是吧?”
“嗯,那你寄过去吧。”
“好。”梁风喝完一碗粥,夹了个包子给她,“你多吃些。”
“我吃很多了。”她咬一口包子,喷香的肉馅有些腻味,吃起来还是不错的。
她问:“需要我帮你吗?”
“不用,我手下人足够了,你安心住在这,吃好玩好就行了。”梁风盛粥,“别让我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你,你平日里没事就多休息,睡不着就在床上躺着。”
“再躺就要发霉了。”金絮皱眉,“你好唠叨啊。”
梁风拿筷头敲了她一脑壳,“非要出门的话就带着十三。”
“知道了。”
她不耐,迅速吃完跑了出去。梁风还要出门,她在府里也无事可做,便熟门熟路地溜进他的书房。
他这书房没什么秘密,养伤的后几天她就时常来这,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没有密谋造反的纸条之类,没有传信的鸽子,没有机密图纸,就连她以为是密室或暗道的地方原来只是藏宝的暗格,从前皇帝赏赐他的各种宝物他都收在了这里面。
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选册话本,舒适地窝在长榻上,闲闲翻看起来。
《红叶书》她已经看了两遍,全书做好了修改,拿给他看,他却没有命人重新抄攥一份,而是原封不动地摆回桌案上。她也懒得理。
看着看着,困起来,她身子顺着榻枕往下一滑,闭眼睡觉。
模模糊糊好像没有睡着,忽然被一道“吱呀”声吵醒。
接着一声:“皇叔!”入耳。声音响亮,充满精气神,是名男子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清醒过来,发现身上盖着张薄毯,手边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继那声呼唤后,外厅传来脚步与细碎的话语,那陌生男子的嗓音十分嘹亮。
“皇叔今日怎么得空”
声音小了下去。知道梁风是来了客,金絮坐起来,整理凌乱的外衣,叠好薄毯,准备离去。
“皇叔居然藏了人!是不是敬先上次说你带走的那个?我要看!”
然后是梁风压得极低的斥责声音:“莫胡闹。”
再然后说的什么她就听不清了。
梁风少有客人,她来府里这大半个月都不见有人登门拜访他,这还是第一个,只是不知是谁。她心中开始猜测这人的身份。
唤他皇叔,那肯定是皇帝的儿子了。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又能在他府中自由出入。不知是哪位皇子。
好像皇帝的儿子年纪都不大。被废的太子年纪最长,但也和梁风差不多。
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外间谈话声小了,她确定身上不显凌乱后走了出去。
绕过屏风,一眼看见的是梁风背对着她的身影,而他面前站着一名男子。
确实年轻,年纪似乎比她还小,应当刚及冠。
梁风语气稍显严厉地斥道:“又赌输了?每次赌输了就知道来找我了。”
他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那男子原本低头乖乖听训的模样,在抬起头时越过梁风看见了她,微微睁圆了眼。
梁风亦有察觉,转身看到她。
金絮福身分毫不差地行礼,“民女参见皇子殿下。”稍错身再一礼,“王爷。”
梁风走近,执起她的手,轻声道:“吵着你了?”
她摇摇头,小心抬眼看向他身后,恰巧对上那皇子打量她的视线。对视了一瞬,皇子的眼神亮了亮,渐变探究与好奇。
她猛然反应过来,一个平民怎能贸贸然与皇子对视,遂低下头。
梁风捏了捏她的手,牵着她走出书房,柔声哄道:“你再回屋睡一会吧,我有点事。”
金絮点头,梁风回屋并关上了门。她原地轻踏了两步,便站在门外静听着。
“皇叔居然会藏人了!那是谁啊?”
梁风略微不耐道:“说吧,要多少?”他没答皇子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梁风道:“五百两?”
又过一会,他又道:“五千两?”
停了一瞬,梁风怒道:“找你爹去!”
“父皇会打死我的!皇叔你不能不管我~”
皇子佯哭着,金絮反应过来,原来他身边也有个凝荷。
她笑了笑,转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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