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说她需要静养。梁风便严厉要求她扭伤养好前不许走动,还加多了人手看管,得到她的再三保证后便忙于同时抓贼和处理泰安侯世子的烂摊子,整日不见人影。
金絮躺了这些天,感觉自己已经快和床榻融为一体了。
八月,三伏天即将过去,她在王府里吃好喝好,零嘴从未断过,供她打发时间的新鲜玩意儿源源不绝。
梁风每日回府都会先来找她说话,告知她案件进展,询问她这日饮食如何、伤势如何,直到七夕,她终于获得了下地走动的许可。
只是着地时脚踝微有不适,她便拒绝了梁风要给她拄拐的提议,由他搀扶着在府里各处逛了逛。
十三岁那年太南陷于乱军之中,她随母亲奔逃入京,隔年昏君登基,朝堂狠狠动荡了一番,她不知究竟,只知道皇帝下了旨抄没金延守一家。一夜之间金家覆灭,母亲自杀前找了个女孩代她而死,金絮被梁风所救,藏在他府中半年。
那半年,她几乎整日闭门不出,即便出门也不可能有如此刻的心情参观他的王府。
府中景致与她那年见到的所差不多,府心湖名陈心,湖中种的仍是荷花,湖心亭仍是八角檐。
“这座亭子我还时常唤人打扫。”
梁风与她立在湖边,遥看木板桥圆润曲折延至亭脚,夜幕下湖水汨汨,涟漪反照月光,荷影重重。
她入亭看,檐角垂下的八片青色帷纱,颜色略浑显得稍旧,亭央茶榻铺着细竹席,榻上靠枕都还是长方红枕。这些东西梁风全没换过。
陈心湖沿廊走过去就是书阁,书阁一片漆黑,再过去就是竹苑,竹苑是王府主屋,他住的地方。
记得当初在他府里的半年她都没有进过竹苑,此番看苑内灯火通明,偶有仆人进出,以及正屋旁侧的府内最大书房,点烛不多,看起来藏在角落,显得幽深隐蔽。她起了进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想进去看看?”他问。
金絮还是摇摇头,书房总让人觉得是谈些机密要闻的所在,外人进去不太好。
“不要紧,府里所有地方任你出入。”
她仍旧摇头,迈步想继续往前走,梁风拉住她,“那就回去吧,再往里面的楼阁都封了,没什么好看的,全府走一遍今晚都走不完。”
“为什么封了?”
“我一个人住不满,空的房屋就封起来了。”
安分王府七苑十殿,大小房屋共百零八间,他自己加上仆从暗卫都住不完。
这还是他没封国的住所,若封了国,就叫王宫了,只会更大。
“我平日里只在正殿到陈心湖的区域活动,其他地方很少去了。”
这显然是因为安分王府缺个女主人。她默默腹诽。
“那我想进去看看。”她指着竹苑道。
梁风便扶着她进去了,丫鬟见他们走入纷纷点灯,苑内阔亮起来,金絮径直进入书房,他的寝屋就没必要去看了。
进门是待客的厅堂,堂后是张五步长的书桌,再后面的隔间有长榻,可供短憩。
书房三层,大于温柔馆前馆,一层是核心,处理事务、与人洽谈;二层以上存放案卷与文书,数目之多蔚为壮观,楼内采光通风尽善尽美。
她仔细打量,发现书房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小,应该有暗室或暗道。不过她一眼都能发现,别人肯定也能,这暗室或暗道估计早不用了。
“我可以坐坐吗?”
她站于书桌后问道,梁风点点头,她便一屁股坐下。
桌面堆放许多书卷,除了离骚诗赋、孔孟之言和左传春秋这些正经巴巴之类,还有好几册话本与市井杂言,四宝昂贵精致,砚墨浓郁飘香,中央纸镇压着一张白纸,纸上书写密麻,她不多看。
梁风挨着她坐下,金絮往旁边挪了一点,给他让出书写的位置,这一挪,就看见左手边唯一一本单独平置的书。
扉面三字:红叶书。
署名:红叶生。
她拿起来看看正反两面,再看看梁风,他正也低着头看她,神色平静,似乎对她发现这书不甚在意,但那眼眸深处却有藏不了的星星希冀。
她不言语,翻看起来。
《红叶书》共五十四回,侠情话本,讲的是女主人公慕红与男主人公叶青从不打不相识到共挽门派于危局,最后携手同游江湖的故事。
如今看来,故事本身没什么亮眼的地方,格局不超出支郁笑长生的豪侠典范,叙事大开大阖,缺乏细节,甚至里面的人物都倾注了太多作者感情,唯部分诗篇可堪一阅。
但是,这本书却是她十几岁时与十几岁的梁风一同著完的,是少年们一时奋发热血的激情之作,难免失于粗糙,笔法上的排列比之《温柔新语》都弗如远甚。
“你说这是你找回来的?”她问。
他没答话,她笑道:“之前那本肯定找不到了,这本是你自己后写的。”
他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
合著的那本在她从太南逃离的时候不知丢在了何处,金絮一直很懊悔,可实在找不到也没办法,估计早已燃烬于战火之中了。
而他独自重写的这本,虽然内容相差无几,但细看下来,部分字句的处理和编排还是能发现不同,且只有他一人的字迹,纸张也新很多。
“但它仍旧是我们共同写的。”梁风道。他拿了支笔,“那你便将不同之处修改了,这两本书一模一样,就是同一本书了。”
金絮接了笔,“可我很多内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大致情节,即便让我改,改了之后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一段情节写成,过个几天重新写,都不可能完全一样,何况隔了数年。
他也清楚,没说什么,金絮却清晰看见他眼里的希冀褪暗。她放下笔,继续看书。
“那我们以后还能一起写吗?”
“不知道。”
气氛陷入沉默。金絮合上书,端正地看着他,看他眉宇间的郁色。他忽然道:“还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说罢,在桌案右侧的隔层里取出一支小木盒,递予她。
金絮打开一看,是几封信件,她未细看,又盖上,无语道:“这几封信怎么还留着?”
似是不满她话里透出的些微无奈,他有些一根筋,“从前无人与我写信,我想留便留了。”
“你那年寄给我的我都弄丢了。”她道。
一本那么厚的书都没能留下,这薄薄的几张信纸又怎么能留得住。
他未露恼,金絮拆阅,纸张薄脆通黄,字迹勉强可辩。
这几封信都是她写给他的,总共就三封,内容模糊还能记得些。她阅毕,安妥收好摆放回去。
“还有什么是要给我看的?”她柔和着语气耐心问道。
梁风看起来却不甚开心,“你没什么想说的?”
金絮想了想道:“其实当时我也没有给别人寄过信,你是第一个,所以不太会写,这几封信里都是些废话和无谓的关心,没什么好看的。”
梁风不说话,垂下眼,紧抿着唇。
她只好道:“真要说的话,可惜的是我把你寄给我的那几封信弄丢了吧。要想写信以后再寄就是了。”
他绷紧的唇线松了松,“那我上月寄去太南的那封信你又没回我。”
她一噎,“我虽然没回你信,但我这不是直接来京城了?”
“你又不是为我来的。”
她彻底噎住,梁风紧接着道:“那你便在这里住到中秋,你陪我过中秋。”
说着朝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她看见梁风手腕上系着她送给他的那条蓝白色发带,她怔怔道:“我不是一早答应你了,陪你过中秋的。”
他闻言似乎稍稍满意,略微一笑,自行握住她的手,“那便说好了,要一起过中秋的。”
“嗯,说好了。”
夜色已深,梁风送她回屋,照顾她睡下后方才回去。
金絮裹在被子里久久无法睡着。
隔日,梁风一早出门,金絮用过早饭,想起一事,站于院中朗朗唤了一声:“十三。”
过了比往常都要久的时间,十三飞身落在她面前。
“属下在。”
自从上次让他换掉黑衣打扮后,梁风像是也放弃了他的暗卫身份,再没令十三穿过黑衣了,而现在又穿了回去,面罩也蒙上了,看着特别像和玄武街酒楼上那个撒花钱的黑衣人是一挂的。
金絮端正站着,直视道:“对不起,十三,上次我骗了你。”
十三似乎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无妨的。”
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金絮犹豫着问:“你当时找那花,找了多长时间?”
“三日。”
“哦”她撇开了眼,既而又道:“不用找这么久的,下次再要你找些什么,找一日就够了。”
十三顿了一顿,才道:“是。”
“那十三,你现在还听我说话吗?”
“是。”
“优先听我的,还是听王爷的?”
“您的。”
她这下不免奇怪了,骗过十三一次了,梁风还会让十三优先听命与她吗?或者十三是奉梁风命在说谎。
她笑了笑,“十三,我十分信任你的。我现在有件事情想让你帮我做。”
“是。”
“有个叫林童忆的人你还记得吗?”
“属下记得。”
“他应该在前不久来京城了,你找找他,确认他的行踪。”
“是。”
十三飞身远去。
金絮久久地站在院中,没有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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