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时候,官府的人突然找到大厢姐,说官府出价让她们把铺子卖了,大厢姐不愿。那时温记的生意很好,她自然不愿。官府一连劝了她数日。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泰安侯府的世子想建一座园林玩,正好选了温记那片地方。”

    “没过多久,听说周围许多铺子都卖了,大厢姐也怕惹上侯府,虽然不舍得但还是决定卖。结果这个时候,官府的人见她松了口,原本说好的一百二十两降成了二十两,大厢姐很生气,想反悔不卖了,然后官府的人不知道做了什么,最后温记变成不是大厢姐的了,她们被赶出来,没处去,就来找孙姨了。”

    “孙姨知道后十分不平,就找官府理论,当官的直接把她赶了出来。孙姨已经快六十了啊!就那么被赶出来,摔了一跤。”

    凝荷无力又愤恨的声调强烈撞击温暖的柴火,“孙姨在年前救了一个大户人家差点病死的儿子,这户人家的老爷为了感谢孙姨,知道我们的事后,就和官府说了一声,然后大厢姐卖出的银子就变成了八十两。”

    “这样也挺好的,大厢姐都预备重新办一间铺子了。”凝荷停顿了一会儿,扭头看着她道:“阿絮姐,你还记得你留给大厢姐她们的那支血如意吗?”

    她一愣,“记得。”那血如意原本是她买了送给梁风作谢礼的,他没收,她就留给了大厢以备不时之需。

    “就是那支血如意。”凝荷眼中涌出泪,“官府里一个姓张的官大人发现了那支如意,空口白赖地说是他家里丢失的那支,直接指认是火蓉姐偷的,还拿了一张什么契书作证,还说最近京城里出现的几起偷盗事件都是火蓉干的。”

    “火蓉姐根本没有偷,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姓张的家在哪里!可火蓉姐还是被他们抓了去,说是要关几个月,以示惩处。可关几个月人都不一定活着了!”

    “不光是这样,之后孙姨和水夭去找官府申冤,官府的人却说,未经允许擅自喊冤者打三十大板!”凝荷泣不成声,“他们打完了还不放人出来,非要拿银子去赎,大厢姐几乎花光了银子才把人赎出来,当天夜里孙姨就走了,我们只能用剩下的银子葬了孙姨,水夭就没钱治伤”

    “这三个多月,水夭她就一直这么忍着啊”

    “后来实在没银子,化莲姐把自己卖去了畅春阁,大厢也卖身去一个大户人家,她能算账,而我留下来照顾水夭。阿絮姐,你知道现在京城的妓一夜只要多少钱吗?”凝荷绝望地嘲笑,“一斗米。”

    金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沸滚的粥水四溅,溅在她手上她也浑然不觉。

    “五月的时候,我碰巧遇见林公子,得知他要去太南,就托他转告你阿絮姐,我撑不下去了啊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说要建园林,把人打死了,又不建了,人命就如此轻贱吗?他们凭什么这样做!我不明白,阿絮姐,我不明白”

    凝荷瘫坐在地,哭得肝肠寸断。

    金絮怎么也没想到,她留的一支如意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就在十几个月前,她们几个姑娘还曾围在一起为自己得了个京籍而欢欣雀跃。

    为什么,为什么几年过去了她还这样天真?

    为什么不长记性,为什么留她们在京城?曾经一家人都死在这里还不足以让她对这个巨大的笼子感到畏惧吗?

    脏腑燃起火烧般的痛感,剥夺了她的感官。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孙铺,如何钻入了灰白的人群中。

    明明抬头就是蓝天白云,却只觉眼前层层屋檐如浪,灭顶似地要将她淹没。

    茫然地走了很久,直到夕阳覆下暖色,她入目所见慢慢回温,恍惚眨了眨眼,看清了街对面是畅春阁。

    高楼的色调变黯了,不同于她记忆中的灯火艳艳和纸醉金迷。门前几名姑娘衣着暴露,调笑着挥手揽客。空气中弥漫一股躁跃的香味,闻之勾人心肺。

    金絮怔怔闻了,不觉抬袖捂鼻,这股香味是和欢香,畅春阁为了揽客不惜在街上散开此香,可路过的男子们闻之纷纷遮袖快速跑开。

    这时,一轿人马抵达畅春阁前,马车走下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立刻有一名姑娘迎上前,娇笑着贴入男子怀中。她眸光一凝,认出那浓妆艳抹的女子是化莲。

    化莲见到男子十分开心,全手全脚地贴着。说几句话,两人互拥着走入阁内,化莲转身时眼神一错,往她这处随意瞥了眼。

    金絮注意到这一瞬间对方眼神的停顿,而后很快又收回了视线继续拥着男子前行,她却清晰地看见化莲转过头去时眼中的泪。

    天很快黑了,她回到铺子,外间收摊了。她进到内间,凝荷正在给火蓉喂药,桌上有盛好的粥,金絮勉强吃了一碗便吃不下了。

    凝荷喂完了药,起身在灶台放下药碗,看着她,轻轻道:“阿絮姐,我能不能去睡会儿?我好累。”

    说完这句话,凝荷双眼一翻,直接昏睡过去,金絮急忙接住,扶抱着凝荷躺到窄榻上。

    凝荷睡着犹是不安,眉头微皱,呼吸深长,手指成拳紧紧攥着,金絮为之抚平眉毛,洗了手巾替凝荷简单擦拭手脚,再掖好被子,拉上隔榻的帘帐。

    她在灶台清洗余下碗筷,月亮从小小的窗户照进来,正好照着她手里的一盆水,仿佛她是在用月光洗碗。

    袖子挽至手肘,她的手掌及腕都泡在月光中,水纹的波动将她的手指扭曲,耳周极静。

    静得她心中升起邪念。

    她尝试着压下,但压不下去,她渐渐有些害怕,害怕触底会招致更强烈的反弹,害怕这些年压抑的怨恨有朝一日会吞噬她,害怕她哪天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她感觉自己像是此刻泡在水里的手指,挣扎扭曲,最后溺毙。

    赶忙三两下洗净碗筷,倒掉水,再收拾了带来的包袱。无事做之后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掀帘察看水夭,却发现水夭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偏头看着躺在身侧的火蓉。

    “她没事了,应该明天或者后天就能醒。”

    金絮蹲在水夭床头,手掌搭额头试温,异常滚烫,凝荷始终在喂的药完全没有效果。

    水夭烧得眼神迷离地看她,“阿絮”

    “我在。”金絮抚摸水夭的脸,努力做出温柔的笑。

    “你一人也要好好没有依托也要好好的”

    金絮闻言苦苦地笑了,头抵水夭,低声道:“我知道,我会的。”

    水夭迷糊地放松,又睡过去。

    内间这张榻三人正好睡满,没有她可以睡的地方,也没有多余的棉被打地铺,金絮便蹲靠着水夭榻边,似睡非睡地蹲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半边身子麻了,她缓了好一阵才站起来,洗漱后煮粥。凝荷看迹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她用过饭后便出门了。

    先去钱庄给家里寄了五十两银子,留了十两现银,其余全存进取钱令中,再给柔竹写了封信,提醒柔竹记得把玉簪子和衣物赎回来,并在收到信后给她回信,她要知道最近几天柔竹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寄了信,似乎放松了一点,去南市添置了一些吃食和织物,赁了牛车拉回铺子里。

    收拾好东西后,三个人毫无将醒的迹象,她将粥里的米完全捣烂,一小勺一小勺喂给水夭和火蓉吃下,再为火蓉全身擦拭换药,期间火蓉似乎感觉到了疼,手指动了一下。

    好兆头。她笑了,俯身亲了亲火蓉,便将粥温着,去外间开铺。可卖的药材不过两三样,每样不过两三斤,在太阳底下散发着甘香味。她就这么坐着小板凳,守着几个竹筐,看长庆街行人来来往往。

    让她欣喜的是,过午后居然有个人来买药,虽然不多,仅买了五两,但她还是高兴。

    只不过,温柔馆的银子拿到后,不再出意外的话,她也暂时不缺银子了。

    温柔馆卖的银子有五百七十几两。感觉多了点,不知道梁风在这银子里有没有做些什么。

    应该不会,在他看来,他都给她掌葫的上等取钱令了。

    这之后,再没人来买药材了。

    她枯坐着守到临近傍晚,凝荷醒了。

    “温了粥,你快去喝些,我还买了别的吃食和瓜果。”

    凝荷一脸大睡醒后的茫然和困顿,但眼睛深处明显恢复了精力,金絮看着开心,给凝荷择些好消化的吃食,“你多吃些,这段时间辛苦了。”

    凝荷微微露笑,小口小口吃起来。

    金絮也笑了,想起其他人又笑不出来了。

    “凝荷,大厢她在哪户人家?”

    “在温柔馆那条街的叶家,听说很富,家规也很严,大厢进去了,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出来。”凝荷吃完一碗又盛一碗,“但她的月俸挺多的,每月借送菜的人把银子送出来给我,这几个月全靠大厢姐,不然只靠这间药材铺根本赚不到钱。”

    金絮点点头,又道:“我准备把化莲赎出来,不让她再去做妓了。”

    凝荷顿时弯了眼,“好。”

    用过饭,金絮为火蓉煎药。外间来了人欲买药,凝荷出去招呼。不多久,凝荷回来道:“阿絮姐,外面的人是林公子,他找你有事。”

    “林公子?”她压低声音,“林童忆?”

    凝荷点点头。

    万万没想到林童忆居然能找到孙铺,忙更压低声音道:“我不见他,你跟他说我不在。”

    凝荷便去了,她走近门帘,附耳探听,确实听见林童忆的声音,得知她不在后道了声搅扰便走了,她觉察自己松了口气。

    凝荷进来问道:“阿絮姐,你怎么躲着啊?林公子说有事想找你谈谈。”

    “可是我不想跟他谈。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之前有一次在街上偶然碰到,就告诉了他我们开铺子的事。林公子偶尔会来照顾生意的。”

    “这样啊”

    凝荷望着林童忆离去的方向,“我想跟他说声谢谢的,如果不是他,我都不知该怎么联络到你。”

    林童忆对她的救命之恩也一直欠着呢,可她又不想面对林童忆。

    金絮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告诉凝荷:“即便没有林公子,我大概在这个时候也会上京。温柔馆的银子总要取。”无论怎样她这趟京城肯定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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