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山腰,透过层层树冠遥望驻立在远处平原的京城。

    半边天空是夕阳,橘黄铺洒整片原野。方方正正的巨大围墙框住百万户,房屋堆积拥促,飞檐远看如浪,横平竖直的街道成了虚线,甚至能辩出未央宫的所在与几大宫殿。

    “走吧,天黑前能进城。”

    王殊近她身旁,揽腰牵她走回车队。队伍修整完毕,丢弃一辆坏了轮子的马车,置妥货物,出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接近城门时速度放慢,她掀开车帘,看见了京城北向大门——华德门。门墙在她眼中化成一座牢笼,仿佛正张开齿口,盛迎她的到来。

    十一个月前她就是从这里一身轻快地出来,现在又身无一物地进去。

    二十来年她共三次上京,第一次是从太南避战逃入京城;第二次是被人牙子贩卖入城;唯这一次,是她自己走入的。

    城门口被拦下,她闭帘缩入内里,车前有人出示文凭路引,车队于是顺利进城。

    王殊提出欲安排她在驿馆住下,她婉拒,直言着急去找亲戚,王殊便不多阻拦。她担心这一刻不赖掉他,之后便赖不掉了。

    离宵禁尚有小半个时辰,孙姨的药材铺太远,温记离得近些。

    看着王殊准备与她做长久打算的神情,她敷衍一笑,拿上零星行李,凭记忆找去温记铺子的所在。

    温记临城内河,华德门去往城内河需过四条街,天色转眼变暗,她抵河时听闻街鼓已近尾声,来不及过河,就近寻了处客栈便住下。

    选了间朝河开窗的房间,她站窗前,注视夜幕下的河岸。对岸无一灯火,满街漆黑,街铺里像是都没人住。从此处看不见温记,难知情况。她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下楼询问小二,小二告诉她,冬末时官府扬言要将河对岸的一片地改建园林,把房屋铺子一一收购了,但是,屋子还未拆完,不知怎又不动了,那一片的屋铺就那么空空地半毁着,无人管。

    小二知道得也不全,问不出更具体的情况,她只能压下焦躁,等第二日天亮去一探究竟,草草洗漱后便睡了。

    翌日天亮,金絮醒来立刻过岸。对岸房屋全呈半毁状,底层的门扉交叉贴了禁止入内的白色封条,封条上印有官府标志,街上无人。所见街道都是如此,她也不知范围有多大。

    沿途找至温记。这栋小小的两层独楼也塌毁了,二层破碎地压住一层,大门禁封着,里面不可能还住着人。

    心底慢慢变凉,回想数月前,她们几个姑娘在这屋子里商量着胭脂铺该起个什么名字,还记得水夭说叫“温记”时大家连声道好的欢欣,满怀对将来的憧憬,而如今全埋在这碎石裂木之下。

    她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感受,当即远去找孙姨。

    孙氏药材铺店面不大,但位置很好,在长庆街一家大医馆的一层。这条街多药铺、医馆和流荡的江湖郎中,但因大部分铺子的掌柜或医馆的医师都是某个富户人家的专用大夫,因此多数时候都是大夫忙着往全城各处跑动,而不那么富裕的人很少会专来此街看病。

    遥记当时孙姨跟她说,开铺子就是希望给没钱的人看病,少收点银子,哪怕日子过得艰难,也不傍那些大户。她一直很崇拜孙姨的。

    店铺接连开市,整街漫开一股干烈的药材香,她眼神交替扫过街两边的门牌,终于在一栋馆阁下看见了孙氏二字。

    见店铺完好,她心中一喜,恰见孙氏药铺门口一名女子走出摆招牌,低头动作没注意到她,金絮却一眼认出是凝荷,忙小跑上前。

    凝荷瘦了很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麻衣,头发用一块糙黑的布巾包裹,肤色微黄,眼周肌肤黄褐色的阴影深增憔悴。

    她看出不对,脚下步子加快,这时柔竹似是感到有人接近,抬起了头,目光触到她的一刻愣住了,嘴巴呆滞地张开,视线变得迷离和不敢置信,手中盛药的竹篮哐当掉地。

    “凝荷?”

    凝荷蹲下崩溃大哭。

    “这是怎么了?”金絮顺势蹲下拥住凝荷,疑惑又心疼,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阿絮姐,我不该那么傻的!我还以为长大了就容易活下去,我不该傻的!”凝荷哭得表情崩裂,声音却异常清晰有力。

    哭声催得她心急,“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凝荷剧烈一抽气,抹脸吸鼻,一把抓住她手臂将她拉进铺子的内间。

    外间铺面很小,广深皆四步,但展放的药材不多,反显得空阔了。凝荷掀起隔了内外间的布帘,她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油烟味,与药材香对抗强烈。

    内间是起居室,更大些,广深约六步,光线微弱,全靠正面尽头一扇小窗透光,窗边是灶台,台上放了一些剩菜残羹与半个掌心大的瓶罐,灶脚堆着数支柴火,其余碗筷瓢盆都放在左侧墙角的地上,地面坑洼不平,右边用帘帐隔了两个很小的浴桶,内间另一侧是张床榻,水夭正闭目躺着,身上被子又薄又旧。

    听见声响,水夭向她看了过来。

    “阿絮姐”

    她快速走近,水夭呼唤微弱,面色十分苍白,下巴很尖,眼睛无力地欲睁不睁,像是随时能睡过去。

    看见她,水夭虚弱地绽开嘴角笑了一下,手从被子下摸出来,握住她,气若游丝,“阿絮姐,见到你了”

    金絮手掌紧紧回握,抚摸水夭的额头,掌心滚烫,“怎么病得这样厉害?孙姨呢?”

    无人答话,她不禁疑惑地回头,见凝荷泪流满面,嘴唇嗡动,哽咽道:“孙姨死了”

    脑中仿佛暂停了一瞬,她半晌反应不过来。手掌的握力忽然消失,她迅速扭头看去,见水夭只是睡去了,她下意识松了口气。

    “阿絮姐,水夭不是病得,她是被打成这样的。”

    “什么?”

    凝荷掀起搭在水夭身上的棉被,顿时一股恶臭扑面漫开,水夭没穿裤子,左腿完好,右腿遍布脓包,膝盖凹陷侧弯,似是膝盖骨完全碎裂,大腿与小腿不呈一条直线,骨刺穿透肌肉,刺穿部位突出的肿包腐烂发黑,溃肉中心的穴口爬出短肥白胖的蛆,细细流着脓水。

    金絮被震得说不出话。

    凝荷盖上被子,抹去泪水,“她的腰也断了,现在已经不能坐起身。”

    “怎么会这样?”

    “我没有钱给她看病,初春的时候孙姨就被打死了。”凝荷眼泪抹干净又流出来,“我一直想找你,可我没有文钱给你寄信。”

    金絮强压大乱的心神,镇定下来,知道当下最要紧是找大夫,忙道:“你快别把被子盖着了,掀开,我去找大夫来。你等我。”

    凝荷拉住金絮,“她不愿自己这副模样被人看到。阿絮姐,不用去找了,治不好的,她想见你一面才撑到现在”

    “说什么傻话!能治的!”

    她不顾一切冲出去,拿着温柔馆贩卖书跑去官府。府衙看门的极为不耐,她被晾在一旁等了许久才见到办事的官员。官老爷磨磨蹭蹭地看了贩卖书,粗声让她等着。她于是又等了一个时辰,期间无人搭理过她,近午才再次见到那官员。这人不情不愿地给了她一口盒子,催她在贩卖书上签了押,便赶狗似的将她赶出府。

    金絮接着不停留地跑去长庆街最知名的医馆,请了民间传闻医术最厉害的大夫。赶回铺子里时水夭还在睡,大夫只看了一眼那伤口便直摇头。

    “回天乏术,准备后事吧。”

    金絮急了,“您未仔细看过,如何就回天乏术了?”

    “伤口许久不治而溃烂,锯腿的话这人更活不了,腰也断了,能活到今日全凭一口气吊着。”大夫叹了口气,“看这人的模样,离这口气松下来也不远了。”

    “我有银子,还请您全力救治!”

    “姑娘啊,再多的银子该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啊。”

    大夫摇摇头,径自离开。

    四周好像消声了。金絮呆愣在原地。

    “阿絮姐,你不要这样。”凝荷用力抱住她,眼泪不止,却声音坚定,及时唤醒了她,“我们还要去赎火蓉姐出来,她被廷尉关了两个月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

    “廷”她咽了咽,压下沙哑,“火蓉怎么会被关到廷尉?”

    凝荷跟她道:“是因为温记的事。大厢她们不愿意卖,火蓉去向官府申诉,官府却突然诬赖她偷盗,不仅抓了她,还打了孙姨和水夭。”

    她二话不说带上银子,再次赶去廷尉。

    偷什么?为什么申诉?她此时心神太乱,凝不住神思,更急于知道她其余几个姑娘的下落。

    廷尉里多是习武之人,办事利落得多,她给了银子后,没等很久,就有两人抬着担架将昏迷的火蓉抬了出来。

    火蓉浑身是伤,极瘦,破烂的囚衣浸满血液,如果不是胸口轻微的起伏几乎让她觉得这已经是个死人。她拨开凌乱枯发,火蓉脸上也是大小不一的见血伤,嘴唇发白紧皱,完全不似从前她精心将姑娘们养成的样子。

    她心痛至极,凝荷泣不成声。

    掾属催促,金絮出银子讨了担架,与凝荷一起抬火蓉回了铺子里。

    火蓉身上外伤过多,好在没有致命伤,金絮找遍了长庆街才找到女大夫。大夫将火蓉全身伤口处理后,开了副方子,详细叮嘱事宜后便走了。孙铺已有两月没进新药材,她拿着方子去附近药铺购齐药材,回去后凝荷便开始煎药。火蓉睡得安详,也没有发热迹象,她方才心神微松,后知后觉地感到饿极。

    随便买了点米面和鸡蛋,金絮开火煮面,此时终于得了空询问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凝荷靠柴薪蹲坐,膝盖抵柴折断扔入灶火,抬头看着她道:“去年还好好的,是在今年过了冬之后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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