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絮醒来时脑中一片茫然,睁着眼睛看了许久也没能把所见之物映入脑海。

    待茫然感过去后,咽了咽喉咙,干渴异常,四肢十分沉重,她偏头动了一下,右脑传来细碎尖锐的疼痛,她皱眉忍住了。

    金絮转眼环顾四周,天亮了,早晨清新的空气弥漫房间,几道细脆的鸟鸣,空阔明亮的天花板,色调精致。

    不知救她的是何人,看屋子大小难以猜测主人身份。

    她恢复些力气,动了动四肢,首先摸摸身上的衣服,穿戴整齐。她费力坐起来,,右腿酸疼,床头的水壶是热的,触到壶耳时手臂微微颤抖,才发觉自己仍心有余悸地害怕。

    张嘴时脸颊泛起撕裂般的疼痛,喝下几口水,金絮再端不住水杯,即便还想喝也只能放下。贾镇摸她时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上,像是几只无形的手一直在侵犯她。心跳渐渐变快,金絮拢紧棉被,抱住膝盖缩成一团。

    房门打开,一个男人走进来。金絮看过去,成团的棉被松了一松。

    “林公子?”

    救她的人竟是林童忆。

    林童忆一进来也带来了药香,“金姑娘,你醒了。”

    金絮微愣,一时间不知反应。

    林童忆放下药托,在她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金絮嗓子暗哑夹杂气音,她笑道:“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无需言谢,先喝药。”林童忆端药,金絮双手捧过,温度正适宜,又不动声色地闻了闻,便慢慢喝了,再将碗放回去。

    金絮感到挺开心的,“不知林公子怎会在太南?”

    “生意上事。我也是刚到太南没多久。昨日正好在塔楼上看到你被绑,我找了一路,幸好最后赶上了。”他微微一笑,“真是万幸。”

    “大恩不言谢,林公子以后若有事相托,我定不推辞。”

    “不要紧,我总不能看着你受他们欺侮。”

    她抑住被下手臂的颤抖,冷静问道:“这是在林公子府中?”

    “不是,我在太南没有宅子,这里是驿馆。”林童忆推了推被角,“你刚醒来,身子还虚着,再睡会。”

    金絮惦记着家里的柔竹,可她此刻实在没有力气回家,正想托林童忆转告柔竹,屋外突然响起焦急的怒喊:

    “阿絮!”

    是梁风的声音。

    他还没回京吗?

    房门被人用力踹开,门砸出巨响,梁风一眼看见她,神情骤凝,目眦欲裂。他继而看见站立一旁的林童忆,还未下令,他身后的十三已箭步冲出,瞬间擒获林童忆。

    梁风跑到她身旁,仔细察看她的脸色,再将她护于身后,警惕地瞪视林童忆。金絮忙拉住梁风,“林公子是救我的,抓我的人是贾镇。”

    “贾镇?!”梁风眸中震怒,金絮道:“我没事的,你先放开林公子。”

    梁风警惕未消,看着林童忆问道:“你是何人?”

    林童忆被十三挟持着,似乎并不恼,仍能笑道:“回王爷,草民名叫林童忆,是个京城布商。真要说的话,草民也算是温柔馆的常客了。”

    “只是从前的一位客人,以前温柔馆生意时常承林公子照拂。”金絮拉梁风衣袖,“林公子是来太南做生意的,昨日正巧遇见我,便出手相救。”

    十三松开林童忆,梁风放缓神色,反握住金絮安抚,再上前一步对林童忆微微弯腰,道:“阁下出手相救阿絮,本王定有重谢。”

    “举手之劳,何必多言谢。”林童忆笑淡,再向她看来的眸色微黯,“金姑娘既已平安,草民这便告辞了。”

    说完转身离去,梁风也未阻拦,挥手命十三相送。

    梁风坐到床边,察看她身上伤势,眉目间是捺不住的焦急与担忧,“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将你伤成这样?”

    房中只余下他们二人,金絮彻底松懈下来,四肢剧烈地颤抖,鼻腔火辣。

    “没什么的,只是贾镇把我抓了”

    “贾镇抓你做什么?”

    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人替她把话说了出来:

    “他、他想□□我我”

    梁风登时眼中怒火烧得双眼通红,“贾镇他竟敢!”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啦响。

    “是我抓的他!凭何迁怒于你!”

    金絮开口却没发出声音,她使劲空咽一下,才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竟从并阳郡跟到了太南。”

    “你别生气。”金絮脸肿得不敢动太大表情,一动就痛,只能轻声出言安抚,“我没事的,林公子来得很及时。”

    梁风胸口急剧起伏,平息下情绪,心里想着什么此刻也没对她说出口,手抚上她额间绷带,动作轻柔怜惜。金絮抬头看他,这一望就望进他的眼睛里去,侧脑的伤口也不疼了。

    梁风手指往下,触到她脖颈的绷带,难以置信道:“贾镇想杀你?!”

    金絮顿时难以再看他,躲开眼神,将他的手拿开,“不是贾镇。”

    他的手指一顿,烫到似的弹开,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是你自己割的?”

    她不说话,觉得难堪,抬手捂住脖子隔绝他的注视。

    金絮明显感到他呼吸停了一瞬,周围气息紧得窒息,他看在她身上的目光比她当时割颈的刀片还利。

    “你”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你若是这一刀割下去,有想过我怎样吗?”

    金絮低下头,越发不敢看他。梁风猛地抓住她手臂,“金絮”他的语气很乞怜,很害怕,像是即将失去什么,“金絮,你看着我。”

    金絮低头不看他。

    “你回答我!你若是这一刀割下去,你想过我怎样吗?!”

    她突然感觉身体里面颤栗地疼起来,抱住自己的手臂,仍旧固执地一言不发。

    梁风捏着她手臂的力度逐渐加重,令她皱起了眉,可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梁风猛地站起,两步跨出去,在房中焦躁踱步,泄发心中的不安,背对着她,刻意不让金絮看见他的神情。金絮却能从他急促又骤停的呼吸中感受到他此刻的心况。

    他拳头紧握,金絮看着觉得几乎能掐出血。

    “我没错”

    她的话令他背脊一僵,梁风整个人忽然颤抖起来。金絮挪开眼,手指紧紧绞着被单,咬着牙又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梁风狠狠吸入一口气,吸气的力度之大让她感觉气息几乎能撞碎他的鼻腔。

    良久,他周身绷紧的气息一松,转身直视她,通红的眼睛竟像是受了比她还重的伤。

    金絮抬起头,目光直视住他。视线对上的一刻,梁风还是松了拳,缴了械。

    他走近,缓慢俯身小心翼翼地贴近,脸颊轻触在她额头上,抓住她的手臂。金絮看见了他掌心里深刻的指印。

    “我还能拿你怎么办”

    颤抖的尾音将他未说完的话打散,一颗东西砸落在她发间,金絮感觉五脏六腑强烈地撕疼,她握住梁风紧揑她的手。

    “以后不会了”

    梁风闻言,像是失而复得地一把拥住她,手指紧紧按着金絮的后背,既想抱紧她又怕碰到伤口。

    “我就该让十三一直跟着你。是我疏忽了”

    梁风气息不稳,胸膛剧烈地起伏,金絮靠近他,抬手轻抚他的背脊,安稳他的情绪。

    “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梁风稳定心神,喷洒在她的发丝间的呼吸逐渐变得轻柔,手指慢慢松开。

    “以后再不许”

    金絮抬头看他,眼神对接的瞬间,梁风止住了下半句话。

    他手指轻拭金絮的眼角,金絮感受到了他长期骑射形成的指茧,微微粗糙的触感。

    “感觉还好吗?”

    声音听得金絮像是喝了一杯暖茶,她摇摇头,“很晕。”

    “回去吧。”

    “嗯。”

    “能走吗?”

    金絮还是摇头。

    梁风脱下外袍裹住她,将她抱起,唤了一声:“十三。”

    十三推门而入。梁风道:“备马车。”接着又交代一句:“再去知会那个小姑娘。”

    金絮忙问:“是柔竹吗?”

    “就是你屋子里那个小姑娘。”

    梁风平稳地抱着她走出驿馆,馆外已备好马车。

    金絮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没有上京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怎么知道我被抓了?”

    “不知道。”梁风道:“就是昨晚突然想见你,不见到你不安心,我就去找你。那个小姑娘说你一直没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于是派人去找,差不多天亮时才发现你的踪迹。”

    梁风抱她进马车,轻轻地放下,命人拿了绒毯将她裹了一圈,低声问:“还怕吗?”

    金絮靠着他肩,身体仍有些发抖,“嗯。”声音几不可闻。

    梁风双臂环住她,帮她抑制身体的颤抖。金絮轻声问:“你会怎么处置贾镇?”

    他没说话,金絮继续道:“贾镇背后是三皇子。”

    “我会处理,你不用管。”梁风温声哄道:“头晕的话就睡会。”

    可金絮再晕也睡不着了。

    贾镇背后是三皇子。

    而三皇子也是当年皇帝下令灭她满门的助推之一。

    仿佛兜兜转转走了这么几年,却还是在原地。

    马车前行,丝毫不颠。金絮迷迷糊糊一闭上眼就感觉有个人在触碰她,无形的手甩之不掉,一点一点,探进她的亵裤和里衣、扯开她的腿

    金絮缩紧身子,想摆脱掉这种感觉,可她越躲,无形的手越是凶狠地进犯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温柔馆里没成的事,在温柔馆之外的地方反而遇到了。

    梁风察觉她的异常,轻轻抚摸她的脑袋,“别怕。”

    金絮调整呼吸,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梁风一下一下拍打她的后背,问道:“你与那林童忆很熟么?”

    “不熟。”她语调慢慢的,“从前林公子的林氏布行多做温柔馆的衣裳,我与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其他的并不了解。”

    梁风眼神凝重起来,“那他怎知你姓金?”

    “不知道。”

    方才听见林童忆这么称呼她时她还愣住了,瞬间以为自己身世泄露,继而又想到,林童忆应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在安分王面前承认自己与一个罪臣之女相识。

    梁风道:“我查他一查。”

    “他救了我。”金絮抓住梁风衣袖。

    “我知道分寸。我自会好好感谢他救了你,但他若想利用你的身世,我也不会许他。”

    金絮抿了抿唇,“我会感谢他,不用你。”

    梁风声音凉了几分,“怎么?”

    “他救了我是我的事情,不用你插手,你也不要处置贾镇。”

    “哼,又要跟我分那么清?”

    金絮低头不语,从他怀抱中离开。

    “他若要你以身相许,你是应还是不应?”梁风话语稍稍带气,自问自答:“他若敢提这个要求,跟那贾镇有什么分别?”

    “他——应是不会”

    “你很了解那个林童忆?”他语气中的怨意明显,“刚才你还说不了解的。”

    金絮不说话了。

    梁风裹紧了绒毯,前倾环住她,“且先不说这个,我带你去个地方。”

    金絮抬头看他,梁风眼中温柔浅浅。

    “你会喜欢的。”

    马车停定,梁风扶着金絮出车。金絮一抬头,就看见那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雕花朱门。

    大门的匾额早已不再,门庭破旧不堪,红漆剥落,可她还是一眼看见了门扇背后曾经恢弘的大家族。

    这是前丞相夫人的故居,也是她小时候与母亲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金絮张嘴许久说不出话,她本能地想奔向那大宅,可是右腿一软,往前跌去,梁风适时扶住了她。

    “这、这”金絮不可思议地看着梁风。

    “我向皇兄要了这宅子,略作翻新,打算赠与你。”他笑道:“走吧,回家了。”

    金絮强忍心中情绪,由他搀扶着下了马车,急急走进那宅院中,可右腿不听使唤,她也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仍旧一步一拐地奔近。

    “别急,你还伤着。”梁风抱起她,扭头吩咐侍卫道:“将李婶叫来。”说罢,便抱她进屋。

    宅院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即便屋墙亭台、水榭阁楼都被战火侵蚀地难见其原貌,但这里仍旧是她的家。

    金絮呆呆地看着,时隔十年,重拾陌生陈旧的记忆令她微微感到害怕,无意识地倚靠梁风怀中。

    沿路断井颓垣,无不迷乱她的眼,一一与小时候的姹紫嫣红割裂。腰间的手臂用力收紧,她才发现自己不可遏止的颤抖已十分强烈。

    梁风步入一间厢房,将她放在早预备好的床榻上。

    “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以前的房间?”

    金絮沉默不语。这里确是她曾经的闺房。可只有崩裂的窗户、陈朽的房梁和泥皮剥落的墙壁能见出一分旧时的模样,其余家私新设全是梁风布置的。

    这从前的家仅剩一层壳子。

    “空有一间旧屋,屋中无一旧人。”她道。

    李婶走入,看见金絮便忙放下药箱与她把脉。

    梁风坐她身侧,抚摸她的后脑,笑道:“我难道不是你的旧人?”

    金絮闻言,偏头看着他。梁风眸中顿现怜意,对上她的眼神什么话都没说,手指轻擦过她眼角。

    李婶松松束起她颅顶的发,拆解额间绷带,金絮看不见自己的伤,但能从绷带的血迹看出伤势的严重。

    “不疼吗?”他柔声问。

    金絮摇了摇头。

    李婶处理好侧脑的伤,再解开脖子的绷带。这次金絮感到了疼,很细微,却很尖锐,她一声不吭,梁风握紧了她的手。

    李婶继续给她的双颊上药。

    “好姑娘,不哭啊。”

    金絮咬牙吞咽喉中空洞的硬物,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

    “还伤了哪儿?”

    金絮摸着自己的右大腿,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

    梁风起身回避。李婶剪开她的裤子,一大片浓重的紫红淤青暴露于眼前,可她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清凉的药油配合李婶的手法,疼痛明明更轻,金絮的眼泪却掉下来。

    前夜被辱时的惊惧羞怒加之此刻重回故居的温暖与松懈,金絮再也忍不住,伏到李婶身上出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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