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义的车队果然候在林子外。
金絮和十三扮作仆从牵马跟在梁风身后。
许义和并阳郡守行了大礼,恭迎梁风。许义面对梁风黑白分明的脸印子仍不动声色,仿若未见。
梁风登上宽阔的马车,许义、胡太守跟随进入,三人在车里说了一会儿话。丫鬟们端着果盘糕点流水样送入车内,金絮老老实实站着枯等,注意到许义出来时若有若无往她这处看了一眼,却不知看的是她还是十三。
看来皇帝确实注意到她了。
梁风这几年虽说喜欢上温柔馆喝花酒,但金絮也知道,他身边始终没有个固定的女人,流连青楼不过是遮掩,皇帝早就想安个女人监视他。
作为出现在皇帝眼前的方法,说不定如此可行。老鸨的身份用作障眼法,倒不失为一种良策。
车队稍作整顿,便浩浩荡荡出发并阳郡。金絮正要上马,梁风亲自掀帘看着她道:“你上来。”
金絮将木果交给十三,便上了车。
马车豪阔,帷幔四垂,车内空地甚至足供三人舞蹈。
“王爷。”金絮行了一礼,梁风坐在最里面,拍拍身侧,“坐这。”
金絮与他隔一个身位坐下,他跟着挪靠过来,并肩坐着。
许义、太守也进入各自车内,车队平稳静音地出发。
“快的话明日入夜前能到,慢的话要到后日。你若骑马跟着,会太累。”梁风带一点讨好地说。
金絮侧身躲开,顺势跪下环手低头道:“多谢王爷体恤。”
车内顿时冷寂下去。
他没喊起身,金絮就垂眸不动。过了几息,梁风双臂抬起她,扶她坐到一旁。金絮正想言谢,嘴刚张开,余光看见他又戴上了那个白色面具,嘴边的话堪堪咽下,心中一时无言。
梁风端来放在坐席边的糕点,“方才吃饱了吗?”
金絮犹豫了一瞬,还是吃了两块,他不喜这些干巴巴的东西,只喝茶。
车里不似野外牵马散游的潇洒与轻松,车厢做得再大仍然让人感觉逼仄。金絮没了赏景的兴致,一言不发地坐着,偶尔瞄他一眼,都会发现他不经心地四顾,金絮知道他心里肯定有点急,忙着想办法与她说话。
她得承认,自从白沙县出来后,她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什么时候回太南?”金絮开口。
梁风立即道:“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若还有想去的地方,再晚点回去也可以。”
金絮没什么表情,“没有想去的地方了,这就回去吧,路上还要很久。”
梁风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来抓她又没抓,“你这一路玩儿得可尽兴?”
“挺尽兴的。”
“之后一直待在太南吗?不再去京城了?”
“没什么事的话就不去。”
“那我”他说一半不说了,还是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到了京城就忙你的,朝堂上想必正为立太子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金絮看着窗外的景色顾自道:“皇帝这次给你休的假还真久,都半年了。”她顿了一顿道:“似乎还有小半年就是你母亲忌日了,记得帮我为你母亲上柱香。”
春日微风吹入车中,闷热窒息,烈日仿佛盛夏,她光是闻着都感到头晕。刚才吃下的点心像是突然咽在了喉间,不上不下。
“那我便去太南找你,朝中的事无论大小,基本都与我无关。”
金絮回头看梁风,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面具洞里一片云淡风轻。
她怔住了,那块点心像是自己又滑了下去,恍然间发现春天也是个开花的季节。
他问:“那回到太南之后打算做什么?做生意吗?”
金絮迟钝地回过神来,“嗯——以后可能会做个小生意糊口吧,不再办青楼了。”她语气变得轻松,“攒点银子就出去玩,做个逍遥王。”
他眼睛里的笑霎时溢出来,不自觉摩挲她的手腕,“逍遥王?倒是惬意得很。”
窗外的风景正悠哉,阳光暖暖的,蹿于细草中的小动物欢快地一蹦一跳,金絮也笑了笑,马车里的气氛没那么逼仄了。
可她很快又想起了什么,顿时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慢慢收了笑,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
第二日入夜前车队抵达并阳郡。
并阳太守早已备妥一间上好的府邸和一应丫鬟人等,金絮被安排在了西厢房,配了一个丫鬟。她无甚所谓,这几年被监视惯了,身边的人实际上在给谁传递消息她都没兴趣过问。
住下隔日,太守夫人忽然登门,专找她来。金絮提起耐心应付,对夫人所有问题一一解答。
夫人问起她如何与王爷相识,金絮便实说自己原本是个老鸨,卖了馆后与从前的恩客梁公子心有同好,于是结伴同游,之所以被困白沙县是因为附近的支郁村葬了个不相识却闻名天下的老人,故前去拜一拜,却正好遇上了大雪。
太守夫人气质端庄,笑容恰到好处,“你与王爷露水情缘,这几月来提你随身侍奉,想来王爷十分重视于你。王爷若携你上京,定是想予你名分,不负这一路相伴。”
“露水情缘”四字宛若一柄利剑刺向金絮,在她脸上割出一道笑容,“夫人说笑了,我一风尘女子,怎敢逾距?”
当天夜里,被这四个字恶心得吃不下饭。
但她思来想去,又觉并无说错。梁风是她在温柔馆几年里唯一的恩客,当得上露水情缘四字。
之后几天,梁风忙了起来。
梁风唤了她陪侍,金絮就在书桌一旁研磨倒茶,百无聊赖,边听他不住念叨手边有哪些事。
皇帝下的旨,上月就传到了并阳。圣旨笼统地说赈灾一事做得非常好,朕心甚慰,又说听闻安分王也在并阳,便授命梁风一同监管赈灾一事。
于是他忙着审查赈灾款项是否落实,是否有官私吞,附近受灾的全部村县总共死了多少人,统一写进册簿,详细记录此次冬灾情况,最后上报朝廷。
她不时翻看已记录好的册簿,原来这一个冬天受灾的郡县有那么多。
内容记录详实,就账面的情况看,似乎没有缺漏,她看得也不够全,只能辨认辨认字迹。梁风字迹几年不变,总喜欢在最后一笔末尾处做个顿折,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据他说,皇帝的字迹就比他的好看多了,可惜她没见过。
金絮闲闲地打哈欠,趴案纸上睡着了。
这天梁风出门,她终于得闲,收拾好心情,独自一人出外游逛。
长泽上游多山,连绵不绝的山脉阻隔了陆路商贸往来,并阳郡流通最盛的就是水路航船,河港处最是繁华。
并阳郡的美食美景无甚稀奇,唯一扬名的是画,画尤以山景、山花与夕阳为盛。
金絮对于并阳画闻名已久,在京城见过几幅,因太过贵重,不曾收入温柔馆中。她早想见识见识这大部分画中所绘之景的原貌,是否得负盛名。
然而四月却不是个好时候,山花开得最盛是在下月底,她便只能提早看这盛景。若觉不负盛名,那倒也不完全是景的错。
并阳郡最佳赏景地是两座大山,阴山和阳山,一南一北,春夏看阳山,秋冬赏阴山。
午饭后她便出城。太阳往下落,她往山上爬,山间随处可见一同攀爬的行人和席地作画的大师。她且看且走,也不知具体的最佳夕景在哪里,全凭自己的眼光,找寻落眼之地。
路过一处山腰亭阁,听小贩卖茶水瓜果点心的哟喝,金絮正觉渴了,欲近前讨杯茶喝,却听一道粗豪爽阔的大笑自前方传出。
这声音莫名耳熟,她定睛瞧去,只见前方人群簇拥中,一名满身横膘的半百男子大笑着一掌一掌地拍打另一名满脸谄笑的男子,双方似乎谈着什么。
金絮见之大惊,这横膘男人是贾镇!
她竟忘了。并阳贾氏,牵动整个并阳郡贸易的行商就是贾家,而如今贾氏当家之主,就是贾镇。
身子比脑子反应快,她当即弯下腰去,躲于人群掩映中,走出十步开外才低声喊道:“十三。”
十三立时不知从哪跳出。
“十三,你帮我挡一下,我们赶紧走。”
拐过一个山弯,她越过十三偷偷往回看了一眼,已见不到那群人。
金絮松了口气。十三问:“絮姑娘,那是何人?”
“贾镇,一个商人。”她随口答,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并无必要这样躲着。
去年贾镇的漏税案是梁风查的,她不过是配合梁风做了个抓贾镇的陷阱,但贾镇若就此记恨上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那案子的结果大致不会过让贾镇补齐税款、限制贾镇在京城的生意流通,且断了和三皇子的联系。至少影响不到贾镇在并阳的地位。
出发回太南郡前,她还是少出门吧。
没看成夕景,金絮也不气馁,赶在宵禁前回到府中,晚饭早已备好。
梁风端坐在饭桌前,显然已等了她许久。饭菜稍热。
“过来吃饭。”他皱眉看她。
金絮从善如流坐下,“我回来晚了。”
“去了何处?”
“爬爬山,想看夕阳,没看成。”
“今天遇见了什么人?”他状似随意一问。
她奇了,“十三跟我一块回来的啊,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了?”说完她又恍然,“哦对了,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不止一个。”
他脸上表情动了动,换了个话题,“要不要我让人去查一下贾镇?”
“不用了,反正都要走了。”她也看似随意地问:“你在我身边放了几个人啊?”
他似乎不太想谈这个问题,勉强道:“不多,就两个。”
金絮表情轻松,“哦,是不多,就两个。”
她夹一筷子鱼肉,味道不错,但估计不合他胃口。
“并阳山景确实闻名,这次没看成,要不要改日我带你去看?”
金絮不理他,专心吃饭。
“我府中有两幅并阳山画,不过收在京城,要不要我寄去给你?”
金絮继续不理。
“或者我找人专门给你画一幅?”
金絮还是不理。
他忍无可忍,“好了,我收回一人,只留十三在你身边好不好?你跟我说话。”
金絮于是开口道:“不去看了,画也不要,贾镇你爱查不查。”
他稍稍满意,“真不用我陪你去么?并阳山景确实不容错过。”
“不去了,没到花期,看了也没什么滋味。”
他笑了一笑,“那我们便后日就启程回太南。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再去京城。”
“许大人跟着我们一起走么?”
他摇摇头,“不同路,许义明日出发上京,面圣后再下郡考察。”
那就好。她没兴趣搞三人行。
后日,金絮收妥行囊,喂饱两马,简装上路。
梁风告诉她:“按我们的脚程,大概两月后可到。”
“这么久。不过还好,赶得上你母后的忌日。”金絮道:“路上我尽量不拖后腿。”
金絮正扣紧荆风的鞍,挂好香料包,感到肩后有什么东西拂过,接着就见梁风的一只手自她右后方伸出搭在了荆风背上,手臂垂下的大袖挡住了斜照的阳光。金絮动作微顿,察觉他的呼吸就在身后,下意识便想从左侧绕出去,他另一只手迅速滑过她腰侧拍在荆风肚子上,金絮被围在了他和荆风中间。
她不敢转身,缩着手臂,贴紧荆风,怕碰到他。
“母亲的忌日不陪我吗?”
他的声音就响在耳后,发丝轻拂,金絮没有说话,低着头,仔细观察马鞍的纹理。
“真的不陪我吗?你去年就没有陪我。”
她咬了咬牙,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梁风松开未触碰的怀抱,道:“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啊,九月我在京城等你。”
金絮没有回应他这话,蹬身跨上马,想到很快就能回到太南郡,开心道:“出发,回太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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