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絮胆战心惊地睁了一夜眼。

    天花板很黑,黑得快被她盯穿了。

    天还没有亮,她一直在等鸡鸣,但鸡鸣始终没有响起。

    不知什么时辰,梁风自己醒了。

    金絮眨了下眼,梗着身体一动不动。

    夜晚还不是最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时候是清晨。

    耳边是他的吸气声,他动了动,贴得更密了,金絮感觉到他应该睁开了眼。

    良久,他低沉沉的声音响起。

    “没睡?”

    “睡了”

    他呼吸复渐渐静下去。

    金絮仍旧盯着天花板,心里叫嚣着想找个什么东西把这天花板给他劈开。

    梁风脸突然靠近,垫上她的肩膀,轻轻地蹭。她的耳朵碰到他的鼻尖,呼吸溜进发丝里,箍着她腰间的手开始慢慢摩挲

    金絮僵如死尸,无法遏制地偏头躲开他的靠近,耳边如雷地响起他低低的声音:

    “不愿意?”

    金絮呼吸一窒,指尖下意识狠狠一按,按在了自己肋骨上,“不敢”

    梁风低哑哼了声,似哼又似在笑。

    他收回手,翻身仰躺,“备水。”

    金絮如蒙大赦。

    她脚蹬进鞋子里,不顾穿好就飞起离开卧房,在外间和浴室里应急点了几根蜡烛,再打把灯笼,推门出去后看见守通宵的大厢一直坐在门外。

    关上门,金絮吩咐道:“备水,水温要凉一点,再让厨房做早膳,要有鱼肉。”

    大厢有点担忧地看着她,“阿絮姐,你”

    “我没事。”金絮笑笑,“你快去吧。”

    大厢领命而去。

    金絮镇定一会儿,松口气,将鞋子穿好,快速跑到一楼打开大门。静谧的街道空无一人。他府上的人马还没到。

    金絮只能再快速爬到四楼后厢房,取出他上回过夜留在这儿的一套衣裳。

    这衣服可就金贵了,她都是单独清洗,单独存放,单独熏香,生怕弄污了一点。

    捧着衣托回到他房中,金絮小心进入浴室,隔着屏风听见里面传来水声。她放下衣服,发出了一点点声音,等一会儿,见里面没什么吩咐,便抓紧溜了出去。

    拿出火折子将剩余蜡烛全部点燃,屋子终于亮堂起来,梁风也正好洗完了。

    金絮利落为他穿衣服,穿着穿着发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自己眼睛。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不敢多问,由他看,看得久了难免不自在,悄悄绕到他身后系腰带,躲开他的眼神。

    大厢送进来早饭,金絮帮着在桌上摆开,这时屋外堂肆里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金絮走出去隔拦下望。他府里的人终于来了。

    两列丫鬟,左边一列打灯笼,右边一列端着各种各样精致华美的东西。所有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径直上楼。

    领头的李管家在看见她后点了点头,金絮也客气地回一礼。

    她往旁边让了让,一串人灌入房中,将他全身上上下下又收拾了一遍,还给添了好几样早点,铺满一桌子。可他实际只吃了一碗鱼粥。

    金絮跟其他人一样立着等候。这时,她耳边隐约听见另一声厢房门被打开的动静。

    她朝贾镇的房间望去,果然看见贾镇穿戴整齐正从屋内出来,一旁是大厢提灯伺候着。

    贾镇一出来就注意到这边,金絮点头算过招呼,接着就发现贾镇望向她身后。

    她回头,只见梁风踏步迈出,他垂眸淡淡扫了一眼贾镇,道:“送我。”

    说完就走,金絮巴巴跟上,两列丫鬟尾随。

    馆外,天还没亮,青青暗暗。金絮送他上轿,一众丫鬟轿后列队。

    金絮道:“梁公子慢走,下次再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金絮打个哈欠,揉揉肩膀,一个姿势躺一夜,都快活动不开了。

    “不知温馆主和那位,是个什么关系?”

    金絮侧目,问话的人是贾镇。

    她笑道:“梁公子是温柔馆的常客。”

    贾镇听了,觑她一眼,没说话,迈步离馆,脸上的肥肉随着步子阵阵颤抖。

    金絮道:“贾老板慢走,下次再来。”

    回到馆中,关好门,她觉得有点饿,爬到四楼,发现大厢和媚秋纯冬已经在偷吃了。

    媚秋双眼放光,筷尖指着一盘糕点,“哇,这个是什么?味道这么好?”

    纯冬赞叹:“梁公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金絮走到一面镜子前,照了照。

    头发有点乱,衣服也有点乱,但还算整齐,腰带也没松。

    她扭头加入战局,“留一点,留一点!还有那么多姑娘呢。”

    金絮舀一碗鱼粥,尝两口评价道:“还行,下次让厨房少放点姜丝。”

    大厢应道:“好。”

    他府里也有做一盘鱼肉送来,她尝了尝,摇摇头。

    简单吃一点,金絮打个哈欠,“剩下的拿去厨房,等其他人醒来之后热一热。我先去睡了。”

    “知道了。”

    “阿絮姐你快去吧。”

    金絮进入寝楼卧房内,外衣一扔,脱鞋往被子里一滚,很快睡着了。

    —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似乎睁了下眼,她翻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

    再次醒来时,粘在窗户上的阳光已经没那么烈了。

    金絮穿衣洗漱,出门看看天色,已至未时。她伸个懒腰,去厨房觅食。

    吃饱喝足后,叫来小缃,将库房内那堆破衣服翻出来,进行分拣。

    “都说脱衣服要用脱的,不要用撕的。居然有这么多吗?”

    金絮看着翻拣出来的衣服,堆了快有一个人那么高。

    “阿絮姐,你掌馆之后说要把破衣服屯着就再没扔过了,这都好几年的量了。”小缃拣半件衣服闻闻道:“虽然洗过,但这么久也难免有股陈年的霉味儿,浪费这么好料子。”

    金絮叹气,“当时虽然想留着,但没想好好留着,以为用不上的。”

    破衣服总不会再熏香保养,屯之前能好好洗一遍算不错的了。

    “罢了罢了。叫些丫鬟过来一起分拣把,会快些。”

    小缃叫了得闲的丫鬟,几个人合伙把衣堆搬到园子里。

    金絮道:“分比较破的,和不那么破的,和只裂了一道口子的。然后就只用缝补不那么破的和裂了一道口子的。”

    说完,几人便分拣起来。

    夏日高阳,晒得发烫,鸟语虫鸣,叽叽喳喳。

    水夭和凝荷路过,看见了也来凑个热闹。

    “哇!这件!”凝荷抓起一件辨不出形状的黄衫,“这件是我的,是我第一次接客时穿的衣裳,我还记得我当时很害怕,又紧张呢,手就不停地揪衣领的穗儿,我记得那男的是嗯谁来着?”

    “我记得。”水夭道:“你那男的是外地来的北方人。”边回忆边说:“好像那天还在馆里住了一夜,之后再没来过了。当时你还被弄哭了,阿絮姐很生气,就在那男的洗澡水里偷偷放了辣椒。”

    凝荷捂嘴哈哈一笑。

    “好像是有这事儿。”金絮点头,走到水夭面前,“来,张嘴,我看看好点了没。”

    水夭张嘴,金絮看了一圈,再点头,“是好点了。”

    水夭拉住金絮袖子,“本就伤得不重,阿絮姐,我不想吃流食了。”

    金絮食指点一下水夭额头,“听孙姨的,再吃一日。”

    水夭丧气地嘟嘴,凝荷幸灾乐祸。

    “那你的呢?你的呢?”凝荷撞了下水夭的肩膀,“你第一日穿的衣服呢,我还记得是什么样式,我帮你找找。”

    水夭拦道:“我当日那男的是个太学的书生,斯文着呢,衣裳都没破,只是我后来也不想穿了。”

    “哟,侃什么呢这一堆人。”

    金絮侧目,见原本在桥上喂鱼的火蓉听到这边热闹也过来插一嘴。

    凝荷问火蓉:“火蓉姐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接客时穿的衣裳吗?”

    “我?”火蓉道:“不记得了,谁还记得这个。”

    “衣服一天一换,男人也一天一换,有什么好记的。”火蓉看了眼衣堆,“阿絮,我不会女红,这些衣服可别让我缝。”

    “知道。”金絮道:“我一直让你去学女红,你又不学。”

    凝荷笑道:“阿絮姐姐,这你可为难火蓉姐了,女红是个细致活儿。”

    火蓉瞪一眼过去,“激将没用,小丫头片子!”

    凝荷咯咯笑。

    金絮道:“可以考虑趁这个机会学学,以后也能多碗饭吃。”

    火蓉看着金絮,看了一会儿,才道:“我能少学点那些女人必须要学会的东西吗?”

    金絮微微一愣,笑道:“当然能,没有非要你学的意思,我也绣不好。这些会不会也无伤大雅。那就多给雪姬送两件过去吧,她绣得好,能者多劳。”

    “那也多给我两件。”凝荷争道:“我想同雪姬姐姐多学学,把女红再精进些,以后给自己做衣裳穿。”

    金絮注意到水夭在一旁沉思不语,小眉蹙着,似乎很不解的样子,金絮也不问,继续收拾手中的衣物。

    水夭没想一会儿,就向着火蓉把话问出来:“火蓉姐,你刚才说‘女人必须学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火蓉不解,“什么什么意思?就你听见的那个意思,女红、刺绣之类的。”

    金絮淡淡旁观。

    水夭追问:“那就是只有女人才会做的事吗?”

    火蓉想了想,点头,“是啊。”

    水夭眼睛睁了睁,灯笼似的眼睛里有点茫然有点犀利还有点恼,“可是青楼里有哪个女人不是在做着只有女人才能做的事呢?”

    火蓉显然一愣。

    “话不是这么说的。”金絮道:“不是有件事传了很久吗——有个大户人家打算在京城建个肆阳院,就是那种男倌,专接待女客的。所以这种事情并不是只有女人才能做的,很快男人也可以了。”

    金絮摸摸水夭的脑袋,“傻丫头,有些事情别想得深了,自讨苦吃。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如果你们在馆里待着不开心了,随时跟我说,我会想办法尽快弄好你们的户籍。”

    水夭垂眼不说话,嘴角下压,下唇嘟起,有点赌气,拿着一块碎布朝衣堆上抽打,“昨天那薛老板不停地跟我说,我是妓。是妓,就得按他的要求来,把他伺候舒服了,才是为妓的本分。”

    金絮一默,找不到话。

    凝荷眨了眨眼睛,道:“其实他这话,也没说错啊。”

    火蓉手搭上水夭肩膀,语气淡然,“凝荷说得对啊,把人伺候舒服了的确是为妓的本分。我们每天换衣服一样地换男人,用身体去讨好他们,但也不妨碍我心里仍然不把自己当个妓,谁还没点身不由己的时候了。”

    金絮道:“瞎想些什么呢,傻丫头。”

    水夭语气闷闷的,“我就是生气,气我自己不争气,守不住贞洁。”

    “我不是与你说过,贞洁固然重要,可这贞洁一旦不受自己意愿地没了,也不必太苛责自己。你还是你,贞洁的有无只是外在。”

    这是金絮一贯和姑娘们说的话。可她每每说这话时,又觉自己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她并没有接过客。

    火蓉神情坦然,“贞洁也是一个女人必须要有的东西,而我就惯看不上这些东西了。”

    凝荷也点点头,“我也看得开,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也无差别了。”

    火蓉道:“你还可以学学丽姬,对她来讲,这天底下所有能换银子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不分什么高低贵贱。”

    水夭小脸纠结,“我也想看得开,可我就是觉得有的事情只能让女人来做,也只有让女人来做了这件事才会是这件事。”

    凝荷往水夭身上拥扑,亲昵地贴着水夭耳边道:“你怎么还纠结这些事情啊,我不是说你要告诉我,我保准把你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口吃掉。”

    水夭笑了笑,却是抬手想把凝荷撕开,笑道:“不要对着我耳朵说话。”

    这类事情,金絮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庆幸水夭身边有凝荷在。

    凝荷松了怀抱,想到什么,露出狡黠的笑,“我倒是很好奇,那个肆阳院会是个什么馆,不晓得男人做这种事会是个什么样儿的,嘻嘻。”

    “嘿!我也挺好奇这事儿的。”火蓉跟着一起笑。

    肆阳院的事在各青楼间传了很久了,金絮却认为只是谣传不是个真能成的事,她说来只是哄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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