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是真的有钱啊, 贺星回此刻也在感慨。
当年仓皇南逃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这些北地世家到了南边之后, 是着实拮据过一段时间的。但这才多久, 也就是一百年左右的时间,就又积累起了偌大的财富。
两相对比, 穷到国库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的朝廷, 就显得太寒酸了。
在这个世家掌控朝政的时代, 贺星回很难不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认为他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所以想要真正地丰盈国库, 就必须要抑制世家豪强,从他们身上将利益夺回。这无异于是虎口夺食,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又是必须做的事。
这一回彻查国库, 让人要债, 贺星回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借此搅动这一池静水, 看看底下究竟都有些什么。
像叶一宪那样着急忙慌跳出来的是炮灰, 真正的执棋者,往往隐藏在层层幕布之后,静静地观察局势。只有触动到了他们的利益,才能让他们动起来。
这样想着,贺星回看向面前的人。
范一通站在她对面, 尽管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青衫, 姿态依旧坦然从容, 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 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严文渊已经跟吏部那边打过招呼, 过完年办了手续,他就会正式入职户部,成为一名主事。以初任官而言,能拿到这个职位,算是十分亮眼了。但以他的年龄和才能来看,这个官职显然并不高。
这就是时下大多数出身寒门的读书人的处境。大部分根本没有机会入朝为官,就算当了官,也是这样的微末小职。
不过范一通对此并不在意。
这是一个皇权时代,只要贺星回看到了他的能力,就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位置上。
贺星回也是今日得知卫家主带着人大张旗鼓地送钱,看样子竟是要为自己造势,才想起了他。当初庾先生都没能让卫家主这么知趣,可见范一通的辩才。
“范卿是怎么跟卫家主说的?”她有些好奇地问。
范一通深吸一口气,“臣告诉卫家主,如今殿下在朝中无人可用,正是求才若渴之时。”
贺星回眉头微微一挑,脸上先露出了几分笑意,“这倒也是实情。”
“臣惶恐。”
贺星回想了想,又说,“范卿这般有心,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正好,等明年开春,朝廷要开一次科考,范卿可愿意做考官?”
饶是以范一通的心性,听到这句话,心头也不由猛地一跳,几乎要控制不住那翻涌而出的喜意。但只一瞬,他就冷静了下来,“殿下信重,臣自是欣喜,只是以臣的资历,恐怕难以服众。再者,科考之事一向是吏部主持……”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微微一顿。
吏部尚书戴晔,同样也是出身北地世家。按理说,这催缴国库欠款的事,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胜过下面的人无数谋算。可是这件事上,他却没什么表现。此刻贺星回这样说,由不得范一通不想,殿下这是不信任戴晔了。
虽然本来也谈不上有什么信任,但这是一种信号。
“自然是吏部主持。”贺星回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出了更加令范一通心潮澎湃的话,“不过从前,吏部也是交给考功司来主持。今年,我想从其他各部抽调一些人手过去帮忙。你是户部主事,自然也有资格。”
考功司的主官是考功员外郎,论品级只比范一通的主事高一级。
这是真的要分吏部的权了,甚至隐隐还有些改革科举的意思,而在这时让自己加入,就让这个信号更加明显了:他说贺星回手里没有可用的人,贺星回就他去当考官,显然是想选一批能用的人。
但更重要的是贺星回由此透露出来的态度:她不在意官员们的出身,更进一步,那就是不介意任用寒门士子。
通天的路,向他们这样的人开启了。
虽然还是没有定论的事,但范一通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连面色都微微涨红了一些,“蒙殿下错爱,臣必当尽心竭力。”
……
武焕走进状元楼,被店小二领着上了二楼,才走到楼梯口,就已经听到了上面的吵嚷声,说的是,“我看那些北方人就是没卵/蛋的东西,跪得当然快!”
他忍不住头痛起来,摆手让战战兢兢的店小二下楼,想了想,又吩咐自己身后跟着的人,“去楼下守着,别让人靠近。”
说完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迈步向上。
脚步声惊动了楼上的人,立刻有人嚷道,“大司马来了!”
武焕一看这人满脸红晕,就知道是喝醉了,眉头皱得更深,“你们也收敛些,如今宫中都在尚行节俭,我等却如此铺张,回头让宪官参上一本,又是麻烦。”
“这算得什么铺张?”喝醉了的人可不跟他讲道理,“这都已经憋了几个月了,难得出来聚聚,我就是想痛快喝酒吃肉,碍着谁了?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上本。”
武焕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粗人,可是跟这些家伙一比,都算得上是个雅士了。
幸好,也并不是人人都像那位,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毕竟今天将这些人齐聚一堂,是为了谈正事,可不能因为喝酒耽误。
武焕眼珠一转,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戴晔。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一眼,他举步走了过去,在戴晔身边坐下来,低声问,“怎么说?”
“一直在骂人。”戴晔喝了一口茶。他根本不觉得这样能商量出什么事情来,却又不能不来,心情也不是很好。
看看眼前这些人吧,在戴尚书看来,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他们竟然就是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之一——开国勋贵的代表人物。
时运这个东西真是说不准。
这些人家都是当年高祖皇帝起兵时,最早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无论功勋还是情分,都不是后面才依附过来的世家能够比拟的。所以立国之后,他们自然就身居高位,有了参政议政的资格。
高祖和□□待下都十分宽和,又因为自身威望足够,丝毫不担心所谓的功高震主,这些功臣们自然没有经历过任何动荡和清洗。
到了先帝朝,先帝并不喜欢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勋贵,更愿意亲近世家。原本他们应该会被打压下去,可当时北地世家和南派世家之间的争斗十分激烈,无论哪一边都需要开国勋贵作为第三方站在朝堂上,反而都放过了他们。
特别是嘉连关大败之后,作为主战派的北地世家被打压下去,加上那一役他们损失最大,为了维护朝堂的稳定,避免南派世家独大,这一系手中的权力还扩大了一些,位置坐得就更安稳了。
就连戴晔自己,也是因为跟勋贵联姻,娶了靖侯的女儿,这才得以脱离北地世家的出身,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不过在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之后,戴晔自认为,应该已经有了跟开国勋贵分庭抗礼的能力。
毕竟他们在朝中的根基更多的还是在军中,而且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在朝堂上,也就是一个兵部,一个禁卫军,位置虽然很关键,但话语权并不大。反观吏部,掌握着官员的升迁任免,是实实在在的六部之首。
要不是西北还有战事,军权也很关键,他早就可以反客为主了。
然而今天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听这些人骂些不堪入目的粗话,也是因为那该死的时运。
贺星回不喜欢自己,戴晔一开始就知道。
这跟他的出身、能力乃至其他的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贺星回想要真正掌控朝堂,就必须要培植更多属于自己的势力,而想要培植势力,自然就必须要将官员升迁任免的权力抓在手中。
偏偏她的动作太快了,而戴晔自己身上的问题也很大。
戴氏毕竟是北地世家一脉,戴晔当然不会完全放弃这个立场,所以他自己虽然跟勋贵联姻,跟那边拉开距离,北地世家的各种行动,戴家人也都没有落下。结果师无命在西北一通乱杀,戴家自然也牵连了进去。
开国勋贵们这才发现,他这么多年来根本没跟那边断了关系,顿时震怒。
好家伙,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扶持上去,你却还想着那边,甚至一直在暗度陈仓,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于是他就陷入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之中:两边都甩不开,但是又两边都靠不上,在哪边都算不上自己人了。
若不是为了解决这种困境,他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到了才发现,这群人根本指望不上,而且他们也根本不愿意搭理他。这会儿武焕来了,总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放下茶杯,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对武焕道,“这样不行,武兄,还是得有个主事的人。”
武焕也这么想。
说来很怪,这些家伙一直是这种德性,他们以前都习惯了,也没觉得看不下去。但这段时间跟着贺星回办事,受她的雷厉风行影响,眼看这些人没个正行,讨论正事更是遥遥无期,就忍不了了。
“冯兄。”他开口招呼坐在最上首的人,“你来说句话吧。由他们这样闹下去,今天也不必办什么正事了。”
“大年下的,他们也是高兴。”冯端朝他笑了笑,这才拍手道,“好了,都坐下,安静一些!”
当年跟随高祖起兵的那些人,以靖侯为首。不过如今靖侯已经快八十岁,发落齿摇,走路都要人扶着,自然不能管事了。冯端是他的儿子,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他是个纯粹的武人,早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下许多暗伤,如今只领着几个虚衔在家休养,所以兵部尚书才会是武焕。
这会儿他一开口,众人顿时安静如鸡。
“都已经知道了吧?姓卫的今天去户部送了钱。”冯端这才说,“他开了这个头,咱们该怎么办,跟不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不是我们不想跟,可是拿什么跟?”有人说,“我们又不像那些世家,家资巨万,不用担心掏不出钱来。”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这些开国勋贵们就是骄横跋扈、人傻钱多的代表。骤居高位,为了避免被人嘲笑小家子气,他们是很舍得花钱来提升“品味”和“格调”的。再加上本来就是乍富,没有什么家底,自然也攒不下什么钱来。
他们要是有钱,当初也不会截留国库的钱了。
即便只需要还三年的欠款,他们也是还不上的。毕竟最近这三年,北地世家一系没多少人在朝堂,他们可不一样。
“就是。”又有人道,“再说这种事,当初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是知道的,也没说什么,怎么这时候倒翻起旧账来了?”
皇帝换了一个,大家都不适应,但最不适应的还是他们。
因为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拿到话语权,都是那些文官在折腾。结果挑来挑去,最后掌权的倒是个女人,就更不习惯了。
何况贺星回一上来,第一件是是把师无命请了回来,把西北的军务都交给了他。
平心而论,师家人他们是服气的。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在朝堂上的位置就很尴尬了。他们可是以武勋起家的,如今在战场上风光的却另有其人,这算什么?
这固然是因为勋贵子弟不争气,真的上了战场搞不好还要坏事。可是权力争夺,哪里能讲道理呢?
就像他们理智上知道眼下应该低调点,夹着尾巴做人,但实在受不了这委屈。
越是回想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对他们的优容,对现状就越是不满意。特别是在座的这一批人很多跟太宗皇帝是一辈的,建国之前也曾与太宗兄弟相称,贺星回算起来是小辈媳妇,就更难接受了。
“那就这么犟着?”冯端便问。
众人又不说话了。跟皇家对着干,那是有恃无恐的人才敢干的事,他们没有那样的底气,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咱就不能让靖侯他老人家进宫去说一说吗?”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冯端立时变了脸色,“放你娘的屁!我爹快八十岁的人了,你让他去皇后面前跪着哭吗?这么会想,你自己怎么不去?”
众人脸上都讪讪的。其实放在三十年前,在皇帝面前跪着哭的事,他们可没少干。不就是撒泼耍赖嘛,这一点满朝上下没有比得上他们的。可是吧,现在还真做不出来,丢不起那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着?”
“这不是让你们过来商量吗?”冯端骂了一句,看向武焕,“武兄,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那就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上。”武焕笑嘻嘻的,“再说,咱们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说是没钱,还是攒了一些的,不过要是都拿出来,这么多年功夫就白费了,所以舍不得。
“真要做到这份上吗?”冯端皱眉,“我本来想,还上三成,剩下的请殿下再宽限一段时日。”
“就怕她真的给你宽限了。”武焕说。
“什么意思?”
武焕咂了咂嘴,“咱们这位殿下,说起话来和声细语的,从来没见她生气过,看着性子是真好,想必也很好说话。可是呢?现在紫宸殿里批折子的可是她,大伙儿觉着这是因为她好性儿吗?”
她回宫才多久啊,如今谁还记得宫中还有个皇帝?
坐在那个位置,怎么可能吃亏?谁想让她吃亏,那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等着以后倒大霉吧!
“可是实在还不上,咱们也没有办法。”还是有人说,“不然我们就还五成,剩下的宽限宽限,成不成?”
武焕看了一眼这个讨价还价的傻子,“那我替你去问问。”
他说着站起来,往外看了一眼,又对冯端说,“以后这种聚众宴饮取乐的事,还是少弄吧。你没发现,这几个月,烨京城的街上都安静了许多么?”
“什么意思?”冯端问,“那不是因为在国孝之中吗?再说,我们也不算宴饮,是谈正事。宫中都敲打过了,我们不会忘的。”
武焕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口告辞。
戴晔默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心想一屋子傻子,街面上这么清静,是因为从前最爱惹事的那一拨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勋贵家的子弟已经够能惹事了,但要问街上最爱惹事的是什么人?那还是得数皇亲国戚们。
可是今上登基小半年了,宫里安安静静的,没传出什么消息不说,宫外那些外戚们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招摇过市。而这些人一消停,就将原本排不上号的勋贵子弟们给显出来了。
再不管管,迟早出事。
……
戴晔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其实朝堂上,处境比他更尴尬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中书令韩青。
两人的出身十分相似,韩家也是南派世家中的大族,但同时也是开国功臣。跟那些后来才依附的世家不一样,韩家是很早就看中了高祖皇帝,并且嫁了一个女儿给他。
既是外戚,又是勋贵,韩家跟南派世家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但韩家跟勋贵这边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他家都是文官,彼此之间的嫌隙,也同样源远流长。特别是当初嘉连关一战,韩青是铁杆的主战派,跟勋贵和南派世家都站在对立面。
这么看,韩青应该比戴晔更尴尬,但事实上,两人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
身为百官之首的中书令,这些年来,一直是南派世家主动想要修复与他的关系。不过因为双方在政治主张上一直说不到一起去,所以这种修复始终没什么进展。
不过最近,南派世家这边又开始热情了,并且还做了一件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跟韩家议亲。
“那孩子令公也是见过的,聪明懂事,落落大方,做你们韩家的宗妇不会失了脸面。”张本中说完了自己的来意,笑着问道,“不知令公意下如何?”
韩青只觉得头痛。
陆家是南派世家中最煊赫的大族,传承数百年,一直以诗礼传家,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虽然这两代都没什么出色的人物,但年轻一辈却是人才济济。不但几位公子颇有美名,就连家中女儿也是各个出众。
但小辈们的婚事,竟然请动了张侍中亲自保媒,那就不止是一桩婚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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