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出了北极中天,都不见飔音说一句话。
她神情淡漠,不言不语,让玉冠珠有些不安,他怕她见到慕思禇触景生情;也怕她责怪自己不分长幼,不知尊卑,贸然和他动手。
于是,他摇了摇她的衣袖,耷拉着脸,主动问她,“你在生气”
“你可知我在气什么”清泠音色,语气淡漠地一如她的脸色。
“气我不该和他动手。”他心中酸涩,她果然还是为了慕思禇,在生气他的。
她叹了一口气,用略带责备的口吻对他说:“阿玉,你要记着,万事莫冲动,更不要……”
她未说完,他便抢白道:“飔音,我长大了,遇事有自己的判断,于我而言,有些事不是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能说的通,我只在乎值不值得。”
玉冠珠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苦涩地笑了,“刚才动手,我觉得值得,也不认为我错了……你不要总拿我当小孩子看。”
说完,他化作一道流光,倏然离开。
飔音愣在原地,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他生气了。
我不是要骂你啊,我只是想说,“更不要为了我去得罪谁。”
她确实在生气,不过不是气他,她只是气自己,后悔没有早点拦着他。
慕思禇是悠华天的八殿下,也是天界正儿八经的位高权重者;而阿玉才初出茅庐,却为了她,和慕思禇生了龃龉。
万一传了出去,她担忧此事会影响到他的名声,说他狂妄自大,罔顾尊卑,影响他日后的前程,毕竟他日后还是要在仙界谋出路的。
她正要去追,身后远远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
“前方仙子,等等,等等。”
……
另一边,玉冠珠腾着云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他坐在云端,吹着风冷静了许多。
起初他有些烦闷,她对慕思禇念念不忘就算了,还为了他是拿自己当小孩子教训,一气之下,他这才忍不住顶嘴。
而后,他仔细想了想,又后悔了,她其实并未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相反是他过于敏感,总是介意自己身为“弟弟”的身份,被这层关系所困扰,认为她总拿他当小孩子看,故而这般失态。
他捋清楚了这些,想着去找她道歉。
忽然又想到她早上没吃东西,念及那棵被烧的结满白果的银杏树,满心遗憾,于是打算找些吃食讨她欢喜。
他环顾四周,不知此为何地,但见附近有方灵气旺盛的茂密林子,便欲入内寻些能吃的果子。
临近林子,才发现这并非是单纯的树林,林内影影绰绰耸立了不少楼阁亭台,却是一座林园。林园入口有道圆形月洞门,门旁有一石碑,其上遒劲字迹散发着赤金灵光,曰“灵霄囿”。
他此前虽未来过天界,但也从书中大略知晓天界的一些规章法度、建筑文史,这灵霄囿乃天界一绝的林园仙境,集宇内奇观、汇天下灵兽,一步一景,景通九天。
灵霄囿早期是御苑,因天帝初登大宝,帝母仁慈,大手一挥,将此地划为公用,与众仙家同乐共赏,此举也为六界称赞多年。
见此略为冷清,想来是个侧门入口,玉冠珠进去,见内果然曲径通幽,落英缤纷,景色怡人。
但他此刻显然没有闲暇赏景,一门心思只想摘些灵果赶快回到她身边,见外侧树木没有果子,便继续深入。
越往里景色越卓绝,有天河之水径流,分至流成流觞曲水、汇成流动湖泊。
湖中有天鹅鸳鸯戏水畅游、水草丰美的岸边有白鹤展翅翱翔,麋鹿呦呦鸣叫,其他翠竹奇松等枝头,有朱雀青鸟停栖鸣吟。
这是到了灵兽园了。
而此时,玉冠珠终于看见一棵结了果子的阎浮树,他喜上眉梢,旋身飞至树下,朝这棵看不出年龄的巨大古树,拜了一拜:“在下腹中饥饿,摘前辈一颗果子,还望通融。”
万物有灵,这棵树枝干粗茂,遮天蔽日,又是生长在这仙界,有了灵识道行也未可知。
故此,他不敢懈怠,礼貌告知后,才轻巧一跃,伸手探上翠绿的枝丫,摘了一颗品相无暇的红果。
不料他刚落地站定,忽而一阵剧烈的地动树摇,震的他手中灵果险些掉落。
眼前的庞然巨树仿若苏醒,引得周遭一片风吹草动的声音。
整个树冠急急摇晃,树枝沙沙作响,叶落如乱雨,骤然生出强劲狂风,吹得玉冠珠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勉强站稳,将灵果小心收纳于怀中,凝神戒备。
顷刻间,阎浮树原本上杨的枝桠开始异变,暴长出数多条碗口般粗细的长长枯藤,迅速朝玉冠珠攻来。
果然,是棵成了精的树灵。
玉冠珠暗道不妙,便一个飞身躲过,不想怀中果子掉出来,见状他连忙探身去捞。
树灵瞅准这个间隙,一根长藤卷住灵果,一根藤蔓袭上他的腰身,其余藤条分别缠住他的手脚,狠狠捆紧,将他倒掉起来。
被缠住的玉冠珠,不断挣扎,岂料,他愈挣扎藤蔓缠的越紧,肺腑被紧紧挤压,只觉呼吸都受到阻碍。
见此,他果断祭出断厄剑,运灵力使出“万象归剑诀”,化树灵枝叶为自己所用。
顿时,那树灵只觉周身枝叶不听使唤,一部分竟化作剑影,自己和自己打了起来,缠住玉冠珠的藤枝也相继松开。
恢复自由的玉冠珠一个空翻转过身,接回果子,轻盈悬踏在半空中,平视着这棵巨树。
“哈哈哈哈哈”随着一道苍老沙哑不辨雌雄的笑声响起,只见树身中间渐渐皲裂,斑驳的树皮好似蜕皮一般块块往下掉,瞬间开出三道黑漆漆的口子,上排两道一左一右并列,下排位于上两道的中轴线,俨然是这树的眼睛和嘴巴。
阎浮树灵缓缓睁开了眼睛,沧桑的眸子虎视眈眈地盯着玉冠珠:“你这小子,倒是好功夫,招式和气,还刻意卖我破绽,既然快赢了,为何不乘胜追击,使出全部功力将我一击毙命”
见此树口中言语并无恶意,玉冠珠收回断厄剑,飘了下来。
他风轻云淡道:“园中生灵皆为纯良之辈,前辈也是如此,并未伤我分毫,在下何必赶尽杀绝。”
树灵未料到他这般回答,这熟悉的话语仿佛让时光回溯,与很久以前,来求果的一对师兄妹所言,骤然交叠。
恍惚间,唤起她脑中亘古的记忆。
玉冠珠透过树身看见她的人形模样,见她吃惊地合不拢嘴,唇瓣轻颤地问他:“那我再问你,既摘我的果子,何故非要多言一句扰我清梦?”
“古语云‘不问自取,既为偷,’我本意并非如此,便出言相问,不想惊扰了前辈,”他朝她歉然抱拳一福,施施然道,“实在对不住,此番是在下之过。”
良久,阎浮树灵轻哼了一声,喷出些许细碎落叶,淡淡道:“罢了罢了,你倒是有礼貌,比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实诚。”
“其他人来摘我的果子,恨不得将我摘个精光,只有你小子不贪心,却只摘一个小小的,老身我看你颇为合眼,便多赠些硕大丰盈的给你吧。”
说完,便抖动起来,就要掉下些诸多硕大饱满的果子。
玉冠珠连忙阻止:“谢过前辈,在下只要一颗足矣。”
听罢,树灵停了动作,从树中化出个鹤发童颜,着深绿衣衫的女子,慢慢地走下地来。
她虽自称老身,拄着木杖,身子却一点也不老态佝偻,满头银丝披肩,姿态端丽,声音也极为年轻,笑咪咪道:“一颗足矣……好,好,你果然是个特别的,跟他们一样。”
阎浮树灵声音温和,看着他的脸庞不由陷入了回忆:“好多年前,有一双师兄妹,来摘我的果子,他们和你一样,恭谦有礼,也只求一颗……求一颗给他们即将临终的师父吃最后一口果子,后来……”
“后来如何了?”玉冠珠听得认真,不禁好奇。
“后来他们回去,发现师门被魔族所灭,而他们也得幸于来求灵果,躲过一劫,之后神魔战爆发,那对师兄妹也各自去了战场。”
“这是临行前,那师妹来同我致谢道别说的……只是不知最后他们有没有活着回来。”
闻言,玉冠珠心下怆然,他大约能猜到结局。他默然不语,继续听着她述说当年。
忆起往事,阎浮树灵忍不住悲怆,潸然泪下,她擦了擦眼角,继续道:
“你还年轻,兴许不知,那场战争,死伤不计其数。而我身为木灵,虽混沌初生后就诞生,但无奈离不了本体太远,既不能征战沙场,也不能保卫族人;在那些时日,我能做的,也只是远远为仙族神族的将士日日祈祷。”
“现在六界太平,是得益于他们一番热血,击退魔族,换来如今这宇内安宁。”说到此处,她神情激昂,声音颤抖。
此番话让玉冠珠极为动容,他沉重的点了点头,赞同道:“‘天下虽平,忘战必危’[1],在下虽生于安乐,然无一日不敢不铭记过往历史。”
这些久远的往事落于时光洪流里,成为了不可扭转的历史,他身在和平的年代,能做的,唯有深深记住,追忆缅怀。
树灵对他的话尤为满意,欣慰道:“说的好,就是要记住!”
“我一生安稳且幸运,现下惟一的牵挂就是当年那两个有缘人;小仙友,如若可以,老身想拜托你一件事。”
“前辈请讲。”玉冠珠凛然一肃。
“帮我问问,可有谁知晓他们下落的。”阎浮树灵眼角含泪地望着他。
“敢问前辈,可知那对师兄妹的样貌姓名?”
说起相貌,树灵面露悦色,眼绽光茫,毫不吝啬的夸赞:“他们二人样貌皆不凡,天人之姿,师兄冷面话少,但心地善良,当时年纪与你一般大小,师妹俏丽活泼,能屈能伸,看着尚未成年。”
提起名字,她却脸色不佳,苦苦懊恼:“至于名字啊,他们当初告诉过我名字,可惜了,时间过了太久太久,大概是有五六万年了吧。”
“诶,我年纪大了,加之战后,六界重修,天界派遣一批仙使往各地调查幸存的种族,我被一名仙使发觉,他将我的本体挖了种在这灵霄囿中,想来是挖的时候伤了根基,导致我记性越来越差,竟给忘了。”
想不起名字让树灵怅然地唉声叹气,自责不已:“叫什么呢怎么就是记不得了呢,糊涂啊,老糊涂了……”
玉冠珠心想,大概知道她为什么找不到那双师兄妹了。
征战魔军的武神将士何其多,牺牲者亦数不胜数,天界的琅嬛书阁[2]里记录在册的烈士名册,都有摆满了好几架书架。
无名无姓找人,茫茫然如大海捞针。
见树灵惆怅欲哭,他只得出言安抚,承诺道:“前辈切莫自责,将来,在下一定会将他们的消息带来给您。”
得了他的承诺,树灵情绪渐稳,眼中水雾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把手中木杖化缩小成一支木簪般模样大小,将之一弹,落于玉冠珠掌中。
手中被塞了一物什的玉冠珠一惊,捧着此物不解道:“前辈这是做什么?”
“此物乃我精元木心所凝,可起使枯木逢春,能起死回生,老身得你相助,无以为报,便将此物赠予你,聊表谢意。”阎浮树灵眉眼慈和,揶揄笑道:“怎么,你以为老身看上你了,送给你的定情信物不成”
“晚辈惶恐。”闻言,玉冠珠只觉汗颜,他将木心递还,真诚劝道:“在下尚未开始寻人,您就以此贵重之物相赠,万一我言而无信,前辈岂非损失惨重,不妥不妥。”
见他不肯收,树灵暴怒,索性直接将之插在他发髻上:“给你你就收着,日后少不了能解困,再者你爱怎么处置它都行,送人亦或是自己用皆可。”
玉冠珠被她这爽利举措震的不敢再推脱,只得又道了一声谢。
她见此才满意,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见他手里拿着的红果,满是疑惑地问:“奇怪,我的果子有延年益寿,精进修为之效,你为何只要一颗?”
树灵思维情绪甚为跳脱,一下便从方才的低靡沉郁状态中出来,老小孩般缠着玉冠珠追问。
倏尔,她身形灵敏如风般轻盈掠过,欺身上前,双目闪过道凌厉精光瞅着他,厉声质问:“可是瞧不上我的果子”
“不敢不敢,前辈灵果乃世间珍品,我岂敢轻视。”玉冠珠后退一步,连连解释。
猛然被问及原由,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既不求延年益寿,也不为精进修为,在下方才与……与心上人闹了些不愉,故而想用一颗果子,讨她开心。”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那老身就祝小仙友得偿所愿。”
“多谢前辈赐果赠宝,借您吉言,在下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
“去吧。”树灵站在树下,笑盈盈地和他挥手。
玉冠珠朝树灵深深一拜,转身离开。
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树灵又笑了,笑声极为和煦,似林籁泉韵,清越悦耳;如春风化雨,清新舒透。
须臾,满树灵果香飘十里,吸引了园内众多灵兽灵雀竞相奔来。
“呵呵姑姑今日开心,请你们吃果子咯!”她一挥衣袖,霎时,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的珍贵灵果,缤纷落下,坠在柔软的草地上,结结实实铺了一地。
树下的众多生灵,纷纷低吟回应,状若致谢,空灵鸣叫声回荡在园中,经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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