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宗,  如来殿。十年前的香火鼎盛,十年后的鬼气森冷。

    自渡劫境、大乘境的佛宗大能联手封印堕魔仙人起,佛宗的清净之地便在寸寸减少,  日渐染上幢幢魔影。

    以致修为不高的弟子夜有所梦,  直言见到一青衣女子手握金刚杵,  决然捅进自己的额头。刹那血浆迸射,  女子绝倒于如来掌心,一袭青衣化作全红。她闭上眼,  不久忽又睁开眼,人看似还是原来的人,可芯子却像装进了魔。

    金刚杵从她额头脱落,  血肉模糊的洞窟分速补上。她冲弟子嫣然一笑,于如来掌心懒懒翻身,眸中隐现红芒:“来呀,过来呀……”

    不止一位弟子佛心受损,至少金丹以下的佛修扛不住魔气侵扰。

    见状,  大能令金丹以下弟子搬离如来殿,  又抬起足有万年历史的如来金身镇压在“魔女”封印之上,以期大乘佛法能让仙人安息,  令心魔湮灭。

    然,  不是每位佛修都抱着超度的念头,  修习金刚大法的活佛怒目而视,  锡杖点地,大声道:“寂法师兄,  我们为何不杀了她?”

    “纵使是仙,曾福泽一方,可她如今已经堕魔!你若不忍动手,  我来即可!不过是背负因果业债,我……”

    “不可。”大乘佛修寂法出声,制止了这名急躁的师弟,“不能杀,杀不得。”

    “什么?”

    寂法:“修士自毁尚且留有一缕执念,况乎仙人?真仙以本命法器自毁,只为除掉心魔。饶是身死寂灭,执念一日不消,心魔就做不得乱。若贸然动手,你怎知除去的是执念还是心魔?一步错,步步错,万不可为!”

    真仙就算死去也是真仙,而他们只是一批从未登过大自在天的下界佛修。不到那境界,怎知仙人手段?万一弄巧成拙呢?

    能对付仙人的只有仙人,可下界去哪儿找神仙?

    无法,只能封印,只能压制,只能超度,用漫长的光阴去消磨仙人的魔气,以达到阻止大灾发生的目的。

    可万佛宗真压制得了么?

    犹未可知。

    是夜,禅院中的小沙弥本在安睡,忽地浑身一震,掀开被子下得床来。他闭着眼径自走到门前,好似醒着一般利索地打开房门,朝外走去。

    木门的嘎吱声惊动了同屋的另一个小沙弥,他揉揉眼起来,含糊地问了声:“妙光……你去哪儿?茅房吗?”

    未炼气的小沙弥多住在一起,因体质仍属凡人,故院中善信常备斋饭,也建有茅房。此地烟火气较重,佛修大能鲜少来此,院中说禅者的修为也不高,是以一小沙弥起夜往山上走,他们是真的没防备。

    夜深露重,小沙弥的身上腾出一团漆黑的魔气。他一步步朝如来殿走去,耳畔响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女声。

    “好孩子,乖孩子,过来啊。”

    “过来啊,到阿娘这里来……”

    小沙弥闭着眼,如梦呓般说出话:“阿娘、阿娘……”

    他瞧见阿娘穿了一身红衣裳,正冲他张开双臂想抱抱他。晚间的风似乎很大,吹得她衣衫发丝尽数扬起,连嘴角都上扬了不少。

    过不多时,小沙弥没入如来殿的封印中,当层层魔气笼罩住他小小的身躯。封印深处的心魔传来桀桀怪笑:“何其可笑!封印封了仙,防了大能,却对凡人不设防!哈哈哈哈!真是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少顷,升腾的魔气消却,小沙弥慢慢下山,直至更天才复返禅房。

    同屋的沙弥已经睡死,他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待五更天的鸡鸣响起,小沙弥方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伙伴拉着洗漱诵经去了。

    “妙光,你昨夜干什么去了?怎的草鞋上全是湿泥?”

    “我不知。”妙光捶捶腿,“腿还很疼……”

    “看你是起夜迷糊了。”小和尚道,“莫不是坐在石板上睡着了?诶,算了算了,阿弥陀佛,早课说这些,没得埋汰了佛祖!罪过罪过!”

    此事不了了之,无一人发现异常。

    ……

    说好的一年一万中品灵石,八年就是八万,厉蕴丹自会做到。她进秘境除了正儿八经地淘些材料卖钱,剩下的就是想“不务正业”地就地取材炼丹,好卖出去换灵石。

    比起材料,灵丹可好卖多了。譬如她随手送出去的两粒延寿丹,光一颗就要千中品灵石,还供不应求,如果此次秘境之行能多炼几炉,八万中品灵石也只是小意思。

    入了几座城随处打听,厉蕴丹锁定了海上将出的一个秘境。据说该秘境“逢七必变”,每过七百七十七年便从海底上浮一次,只许元婴期修士进入,也允许元婴修士在内突破。可要是修为低于元婴或高出元婴太多的修士想入内,那是万万不能的。

    闻言,厉蕴丹觉得有趣,一个秘境竟像是智能星舰似的,怎么还有这许多规矩?

    她往年虽经常游历,可合体期的基本盘太高,导致她没去过几个秘境。如今重修一遍倒是享受到了好待遇,不由地多问了几句。

    厉蕴丹:“规矩甚是死板,是单这秘境如此,还是每个秘境都这样?”

    见她长得好,又是元婴期的剑修,身边的金丹修士自是客气不少。她料想这前辈是闭关太久极少出门,是以回答得相当耐心。

    她说:“不同的秘境有不同的规矩,大同小异,也大致如此。”全面科普开始了,“盖因秘境多是仙人所设,亦或是大能的乾坤袋所化,又或者是大能陨落后的遗蜕所变,所以多会随其主人的喜好演化出相应的规则。”

    “譬如万年以前的‘降真仙子’渡仙劫陨落,因未能扛过天人五衰,座下又无弟子继承衣钵,便令遗蜕与乾坤戒相合,熔炼为天地间的一方‘曦真大境’。她生前顺遂,进阶顺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成仙。故而心愿所显,曦真大境的规则就是只能由大乘期修士进入,大能可在秘境内渡劫,会有一定助益。”

    “可惜曦真大境千年才出一次,距离下次开启还差两千年。”金丹修士自嘲道,“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进曦真大境,据说那是与仙界最接近的地方。”

    厉蕴丹明了。

    修士夺天地之造化修炼成仙,与日月同寿,算在逆天改命的一卦里。所谓得到就要付出,才能维系阴阳平衡,所以修士多会留下秘境福泽后人,也算为自己积一些功德。

    因秘境是修士的心境呈现,便多少会带点修士的特质。比如制造秘境的修士在金丹期有过蜕变,那么成型的秘境多会允许金丹期进入。如果修士觉得炼气期的回忆最值得回味,那秘境多半只允许炼气期修士进去,不给旁的修士机会。

    厉蕴丹笑问:“那这‘逢七必变’的秘境可有什么传说?不知小友可否告知一一,不胜感激。”

    女修笑道:“你说净月秘境啊,好听的传说倒是没有,难听的悲剧却有一个。”她敛了笑意,“净月之主是在元婴期堕魔陨落的,死后被佛宗大能超度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安息。”

    “若要问她为何堕魔……唉,成婚百年,道侣联合师妹欲置她于死地,她如何不入魔?入魔后杀了一人、灭了半座峰,以最后的理智自戕于寂法大师面前,再救不回来。可这堕魔开始,就不会因为她身死而停止。那副空壳反被心魔所得,又酿了一场大祸,却也有了这秘境。”

    “听闻净月秘境多毒物和魔物,前辈若是想去,还是找几个同伴为好。”

    厉蕴丹谢过她的好意,随手取出一只玉匣,送了她支千年人参。之后她没入人群消失不见,婉拒各方递来的橄榄枝,终是决定一人闯秘境。

    七日之后,上弦月高挂。海上秘境自水下升起,厉蕴丹随一众元婴修士进入秘境,开启了采集草药的“赚钱”日常。

    她无心与人产生冲突,殊不知旁人也不敢惹元婴期剑修。当她不选择组队,她便被修士们列在“有威胁的路人”一类,她去哪儿,他们多有避开,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挨剑修几剑。

    于是半个月过去了,几方各自安好。

    厉蕴丹埋头挖灵草,别的修士在干架;厉蕴丹一剑斩元婴妖兽,抽筋剥皮、分类安排、准备拿去卖钱,别的修士被妖兽追得七零八落,陨落数人。

    厉蕴丹攒了些金属炼器,修士大队已进入核心区域,开始直面净月秘境的心魔化身。当厉蕴丹拿出神农鼎开始炼丹,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已经快挨不过去了。

    秘境只开七七四十九天,而“吸金狂魔”厉蕴丹已在一个半月内攒够了能卖八万中品灵石的货。许是末尾几天过得太无聊,在不想闭关的情况下,她终是循着哀嚎声去了核心区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直面了净月秘境的心魔——

    场景一变,厉蕴丹木着脸看“自己”身着大红华裳,与身边长得人模狗样的“道侣”站在一起,一边听着大能的恭贺之词,一边收着他们送来的礼物。

    “道侣”脸色并不好,饶是这大喜的日子,他竟也能脑残到说出这样的话:“你听着,我与你结为道侣,便是应了承诺。待礼成,你需把‘净月真莲’给我,我娘的伤势等不起!”

    厉蕴丹:……

    难以置信,这位女修究竟是多眼瞎才看上这么个东西?或许这就是爱吧,毕竟爱情令人盲目。

    见周遭修士欲言又止。厉蕴丹冷笑一声撕裂契书,道:“既是要求我给东西,怎么就成‘道侣大典’了?来人!换一张契约炉鼎的文书上来,我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不对。”厉蕴丹转向他,眼中的厌恶与冷漠并不掩饰,“炉鼎,你也配?”

    她才不收这丑东西。

    甩袖离去,半点面子也不给。

    而就在她一步跨出大殿的那刻,周围的场景又是一变。就见“一人”百年间的“甜蜜”如走马观花般悉数在她眼前闪过,厉蕴丹木着脸看完,武力值和怒气值开始积蓄。

    还有完没完?

    又一变,“道侣”与师妹相携一处,不仅数落她、欲坏她道心,还企图联手杀死她。一见有这等好事,厉蕴丹哪里会忍,当即一剑出轰得一人灰飞烟灭,又任由剑气撕裂后方高山,再直接冲破幻境,强势地将净月秘境的核心区域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末了,她收拢长剑,平静开口:“净月秘境?”她这么唤着这个秘境。

    “就这些腌臜之物也配叫‘心魔’?也配一直扎根在秘境中?”她给出点评,“还反复拿出来品鉴,随意让修士体验,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你当初的有眼无珠和愚蠢选择么?”

    “若是耽于情爱,我劝你来生别做修士。”

    大道无情,不如修炼。是闭关不够香,还是天雷不够吃,亦或是灵石不诱人,她想不通一介元婴生前何以至此,还不如做个寡王呢。

    至少做了寡王,修为不会负她。

    “早日解脱。”

    话落的那一刻,净月秘境的核心区域犹如他放的多米诺骨牌,尽数灰飞烟灭。她看到秘境的天空忽然一亮,灵气更是一清,仿佛色调被调亮了个度,褪去了一直笼罩在头顶的阴翳。

    与此同时,独属于秘境之人的传承化作一枚玉简落进她的掌心。厉蕴丹随便一翻,发现除了剑法就是心法,对她来说并无大用。

    所以——

    在学会玉简中的东西之后,她复刻了一份放进另一个玉简,送到多宝行拍卖去了。一同送去的还有丹药与器物,以及元婴妖兽的尸体。

    五日后,厉蕴丹收到了一只乾坤袋,袋中有十万上品灵石。

    ……

    大消息!大消息!穷到快把本命剑卖掉的剑宗最近翻身做主人了!

    据说剑宗的新任元婴厉蕴丹去了一趟秘境,不仅找到了传承,还不藏私地全卖了出去。她得了一笔巨款,回来后还了租赁钱,买了小云舟,还给大云舟填上了灵石用度,更是给剑宗元婴之下的修士每人发了一块中品灵石。

    太壕了!太大方了!

    可即使剑宗的小弟子们都想叫她“大师姐”,但在她位及元婴之后,喊“大师姐”终是不妥当。

    元婴剑修的实力堪比化神大能,具备坐拥一峰的实力和底气。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成为“老祖”收受弟子,还能享世家供奉、专心修炼。

    果然,成为老祖的好处更大,厉蕴丹回宗门后并未拜入任何一峰,只是去剑冢取了邪剑、仙剑各一柄,又去“剑经大殿”挑了适合自己的独门剑法,最后开辟新的山峰成为峰主,门下有抱剑童子两名,再无其他。

    因着厉蕴丹成为老祖,故而岳千秋依旧是首席弟子,还有着出入元婴山峰、求教剑法的特权。

    眼看这位大师兄天天往元婴峰上跑,桓知不乐意了,也是天天往峰上跑。纵使日日挨打,次次骨折,他们照样风雨无阻、早晚打卡。许是八字不合、性格天生不对盘,两人一见面便要冷嘲热讽上几句,跟斗鸡似的。

    他们本以为“大师姐”冷心冷情,身边除了倆抱剑童子,就剩他俩“窝里斗”人。却不想有朝一日去打卡,大师姐不但主动迈出大殿,还御剑飞去,连眼神都没给他俩一个。

    有点怪啊……桓知眯起眼。

    他笑着问抱剑童子:“你们峰主这是去哪儿?”

    童子:“不知。”

    “可是刀宗来了邀请?”隔壁的刀修一直对大师姐虎视眈眈,他清楚得很!

    “不知。”

    “难不成是去找大乘老祖请教剑法了?”

    “不知。”

    桓知与岳千秋:……

    既是一问不知,那便追去看看吧。一人省了斗嘴日常,纷纷踏上飞剑朝厉蕴丹离开的方向飞去。哪成想这不追不知道,一追吓一跳——他们的大师姐!居然在剑宗外会见别的剑修!别的剑修!

    剑——修——!

    他是谁?

    何许人也?

    过分了啊!

    见到谢此恒消息后的大半年,厉蕴丹可算是见到了阔别数百年后的第一位队友。她自是心怀欣喜,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此恒,你近来可……”

    不想肢体相触,谢此恒的脸色陡然一沉。他忽地翻手握住厉蕴丹的手腕,一股无法言喻的杀气一闪而逝,又在转瞬归于平静。

    “是谁?”

    “什么?”

    谢此恒道:“你的骨龄……为何只有一十五岁?”

    时日已过几百年,她该是百多岁的修士了,可她的骨龄只有一十五,这只能说明……她被人杀过一次,只是她重活了过来。

    “是谁对你动的手?”能杀死合体期的她,那定是大乘期修士,这大界中的大乘期不知有几个,但多则多矣,他尽可斩杀。

    回味了好一会儿,厉蕴丹可算听懂了他的意思。当下她笑着挣开他的手,道:“无人动手,是我用了返老还童药。”

    谢此恒直视着她,似在辨别此话真假。

    厉蕴丹:“为了重修,仅此而已。知道你担心我这个队长的安危,我懂。”她自以为很懂谢此恒,并指着一座雪峰道,“不如去那儿吧,红泥火炉,温酒论道。”

    “如何?”

    谢此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待厉蕴丹踏上飞剑冲向雪峰时,谢此恒落后一步,微微偏过头往一处看去。就见大乘期隐息法宝的遮掩处,有两名剑修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一副想给他两剑的样子。

    不过……

    太弱了。

    谢此恒没理会他们,随厉蕴丹去了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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