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暴力

    云年的记忆是从五岁那年开始的,那年他被宋慧然送到大姨父家,宋慧然自己外出打工。

    姨父和他弟弟没分家,还住在父母的房子里。两层的小平楼,一家一层。大姨父家在一楼,云年刚去那会儿和那儿的小伙伴不熟,每天一个人呆在正门口的一个小鱼塘旁边。鱼塘是大姨父用石头围渠起来的一个大坑,石头齐云年的胸口,云年爱把手臂撑在上面,看里面的红色鲤鱼。

    姨父家没人爱钓鱼,云年不知道这鱼是谁买的。全是一个种类。

    后来有一天,云景成提着一个红色的水桶来姨父家了,“啪嗒”一下把桶里的东西倒进鱼塘,哗啦啦一群红色的鱼。

    云景成没把云年带回家,也许他只是来看看云年过得怎么样,也许他只是来送鱼。第二点猜测在云景成又提着那只桶走上火车路时得到证明。云景成一句话也没和他说,一次头也没回,和当初宋慧然走的时候一样,狠心决绝。

    宋慧然走的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缀着几朵小小的花,浅绿色的。她的长辫子扬在吹远的风中,背影消失在太阳西落时大片大片的红色晚霞里。云年觉得这一幕很美,所以他没哭。或者没哭的原因有很多,总之,他很小就学会了隐忍。

    姨父在他身后骂了一句“没良心的。”母亲都已经走远了,骂她她又听不到,所以是在骂我吗?云年想,因为我没哭?我没舍不得?我没挽留?

    云景成第一次去送鱼那天姨父也这样骂了,还是在云年身旁骂的。也许是骂他们这一家人:没良心的老爹,没良心的老娘,加一个没良心的小儿。

    姨父每天都开着一辆破烂的小货车出门,做什么云年不知道。早出晚归,通常不在家里吃晚饭。所以带他的只是大姨母一个人。姨母很温柔,云年刚去的第一天就带他上街去买新衣服了。一件深蓝条纹的polo衫和一条棕色的小短裤。这样一套衣服加上他来那天穿的,反复换着洗,穿了整整半年。秋天冷的时候就穿姨父家小儿子留在家里的,他小儿子叫陶小宇,十三岁了,上城里去读初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小宇和老爹很像,都爱朝云年翻白眼,看到云年穿他衣服时翻,看云年吃饭时也翻。云年不敢伸长筷子去夹另外一边的菜,姨母就让他站起来吃。一站起来小宇就白他,不知道是自己事儿太多还是自己事儿不多搞得他怨恨自己。这样吃了好几次后,云年干脆放开一点了,想吃什么就去夹,够不着也大着胆子站起来,可是站起来没两次,姨母就又说:“要吃什么我就给你夹。”

    这样一说,小宇就翻白眼。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吃多不是,吃少也不是。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每天活得小心翼翼。

    当年姨父四十岁,还有一个大女儿,刚上大学,云年住的那一年都没见她回来过。姨父和他弟弟家不常来往,云年从没见过两家大人串门。倒是小孩爱来往,楼上那家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孩最小,和云年一样大。男孩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

    云年去那儿没多久就放暑假了,他坐在鱼塘边看孩子们玩游戏,男孩子多,玩的都是趴在地上那种。打纸板,弹弹珠,然后拿小竹子做假枪,往嘴里塞小纸团,把纸团嚼湿,再拿出来揉搓成一团塞进枪管里,朝天上一枪,水里一枪,小宇带头,朝云年身上啪啪啪几枪。打完后哈哈哈哈笑起来,女孩子在旁边鼓掌,男孩子得到鼓舞似的,又来了几枪。

    纸团做的子弹,云年觉不着疼,没理他们,继续看鱼。

    “喂,小鲤鱼。”小宇用这个称呼喊他。

    “干什么叫人家小鲤鱼?”那女孩问。

    “他爸天天钓鱼,是大鲤鱼,他是他儿子,就是小鲤鱼。他爸不要他,他就只能天天看着鱼发呆。”

    云年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热嘲,打算离开鱼塘。但是这栋楼是这帮孩子的,他没什么理由可以进去,就往外边走。姨父家离火车路很近,出门左边一百米处有一座小桥,桥底下就是火车路。他也爱这座桥,从桥上可以看到母亲离开的方向,他总觉得母亲会回来。因为他想着自己要读书,一读书就要钱,母亲是去挣钱了。她挣钱是挣给他读书用的。虽然宋慧然从没这样说过。

    过了桥是一条泥路,大姨父的车就停在桥的底端,因为桥窄开不上来,常堵住其他人的出口。晚上的时候他经常听到大姨父的吼声,谁他妈动我车了?反光镜碎了,轮胎被扎了,这些都是常有的事儿。后来姨父终于肯把车停远一点,下了桥还要走两三分钟的一个宽敞的长着杂草的小道。云年曾在那儿见过一条暗黄色的蛇。当时他正背着姨母让他从地里背回来的玉米,那条小蛇就这样从他脚底横着滋溜爬过去。

    灵蛇知祸福,他听说有蛇这样过的时候,意思是提醒他不要往前走。可是他很累了,背了好久的玉米,马上就到姨父家。不往前面去,他还能去哪儿?

    刚到秋收季节,刚砍下来的玉米垛扎在平房后面,堆得差不多快一层楼这么高。云年望见小宇和他的伙伴们站在楼顶上不知道干啥,手里没枪没弹弓,双手揣着裤兜一直往草垛上看。他们看到了云年,便头一次用轻和地语气和他说:“阿年,快上来。”

    上来我们一起玩。

    云年当然没去。他放下背篓,打算去门前那棵枣树下休息。但是小宇他们追了下来,也坐到枣树下,对他嘘寒问暖。

    “看你今天那么辛苦,我们就和你玩一下。”

    “我妈还让你回地里去不?”

    “哎呀,一起玩嘛,你从来都没去过楼上,不好奇小叔家什么样吗?我们带你上去看碟,非常好看。”

    “男人骑女人那种,你知道吧?你就是这么□□出来的。”

    后来云年才知道原来宋慧然的大姐和二姐嫁给了一对兄弟,亲上加亲。所以不分家。他要喊小宇口中的小叔二姨父。

    “喂,你他妈是哑巴吗?”小宇的耐心耗完了,开始骂,“你装什么逼啊我操,还穿着老子的衣服呢你敢不听话?跟老子上去,妈的。”小宇揪着云年的后衣领,一下子就把云年提了起来,其他男生帮忙,拖着云年的脚,一人一只,三个男生就这样把云年抬到了楼顶。

    云年一声没吭,他猜到了小宇他们要做什么,但是他根本不怕

    三人合力把云年抬到女墙边缘。

    “站上去,快点。”

    云年站上去了。

    “跳下去!”

    云年跳了。落在草垛上,脊背被刮出一条血痕。

    跳得迅速决绝,他们估计也没猜到,愣着趴在女墙上,看到云年脊背上的血痕,睁着大眼睛惊讶了一会儿后慢慢退了回去,一句话也没说。

    那年云年五岁半,他不太了解死亡,也无法感知危险,他最怕麻烦,能麻利解决的事儿就迅速解决。他也怕和小宇纠缠,经常看到就躲。可是他们了解了云年的脾气,便对症下药般找了些欺负他的那种纠缠捆绑的法子。有一天,云年正在门外翻晒姨母交代他看好的豆腐。小宇一下子蹿到云年身边,露出歉疚的笑容,说:“上次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过后来我们也跳了,真的好玩,像飞一样。”

    小宇跳那天姨母发脾气了,因为小宇受的伤比他严重,可能是重量大的原因,小宇把草垛压了一大个坑。下面的没被太阳晒着的活杆戳中了他的双腿中间部位,还戳中了肚子和脊背,有一棵尖利的差点戳中他的眼睛。戳歪了,戳在鬓角的地方,那儿留了一条醒目的疤。姨母和姨父为此吵架,云年记得最深的一句就是:让你带他去游乐园你不带,就是这么一个小要求你都做不到,你有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没有?

    云年觉得宋慧然和姨母看男人的眼光都不行。他也是在那时候明白,欺负别人的债总有一天会轮回到他自己身上。上帝多么有心,把善良和邪恶制造成一个圆,以为天道好轮回。

    “所以,我给你道歉。”

    “不用了。”云年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这么有心,你还臭着一块脸?你有点良心还不好?天天在我家吃吃睡睡的,我们哪里亏待过你,叫你这么恨我们?”

    “我不恨你们。”

    “那你很光光他们?”

    “我谁都不恨。”

    “那快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做了几个弹弓,小圆不在,我们把她的借给你,然后我们一起玩枪战游戏。”

    枪战游戏就是拿几个弹弓打来打去。云年见过,懂他的意思。但他知道小宇肯定是气不过自己跳楼受那伤,又出了什么花招来欺负他出气罢了。

    云年一动不动。

    “快点!”耐心再次被耗完,小宇把手伸进簸箕里,一下子捏碎了离他最近的两块豆腐,迅速到云年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不和我们玩我就告我妈是你捏碎的。”

    云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小圆的弹弓要小一些,一次最多只能塞一颗小石子。小宇他们的不一样,一次塞两颗,三颗,尽数往云年的……双腿中间打。这时候云年才意识到小宇的受的伤有多严重,走慢的时候看不出来他夹着腿。但是一跑就非常明显,很像《举起手来》里面的潘长江。他是想把云年也打残。

    云年从来没玩过弹弓,只见小宇他们玩过,跟着他们的动作学,知道怎么用,但是也掌握分寸,尽量不打脸和双腿中间,也不能打胸口。之前他被打中了胸口,疼得他以为自己要晕厥过去了。他们打他哪儿,他就记住,不往同样的地方打。他不想得罪他们。他已经学会了配合,反正他受得住这个程度的疼。

    正是云年不怕被打,一直朝小宇他们逼近,吓得他们捡小石子都捡不赢,几个人往楼梯处退,云年正面追。随后他们放弃了攻击,开始往楼上跑。云年停下了攻击,只是追在他们后面,这种逼得人慌忙逃窜的感觉很爽。云年露出宋慧然离开后的第一个笑容。

    几个人逃到了二姨父家的杂物间,里面摆放着一张破沙发,几条粗麻绳,一个空碗柜,一个钢锯,几袋水泥灰。云年跟着走进房间,刚一进去,身后的门立马被人踹了关上。云年这时候才意识到上当了。躲在门后关门的人一脚把云年踹趴下。小宇带着另外两个人去拿麻绳。云年没想过要逃,他只是在想,如果这些行为被姨母发现他们会怎么办?还会像上次一样装作没看见吗?

    踹他那人又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揪着他的头发往后拉,拉过去抵住门,随后蹿到他面前,朝他吐了一口口水。

    “我来。”小宇说。

    云年眼睛失焦,没看清小宇什么表情,他的思绪早已云游天外。比起被父母抛弃,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很快,他就被小宇他们五花大绑,手和脚都被掰到后面,由同一颗绳子绑住,中间打了一个死结。他们还学着电视剧里那样拿袜子把他嘴巴塞住。这时候云年才有了一点反抗,用头去撞他们,但是无济于事,小宇一只手就可以把他的脑袋钳制住,另外一只手握住他的下巴,他也笑了,说:“欺负人是不是很爽?刚才打得挺狠的哈还?嗯?但是怎么办呢?你在这里,只能是被我们欺负的份儿,以后你去了其他地方,也可以找几个小伙伴,像我们欺负你这样欺负他们,你会爱上这种感觉。”

    五岁,怎么会就有那么多痛的感觉了呢?云年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他所有的感觉都在童年感觉完了,以后还活个锤子?后来他想,人的幸福程度是由感觉来区分的,感觉得到的越多越不幸福。这世界的冷漠和暴力他都感觉到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幸福的人。

    云年放弃抵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抬起来,又捆上一根麻绳,他以为是把自己捆得紧实一些,但是他没想到是把自己吊起来。几个人合力把他挪到走廊上,像是钓鱼甩鱼竿那样把他甩下去,几个人揪住绳头,他被吊在空中。

    云年感觉到腰上越来越勒,脑袋也越来越晕,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涌,一阵恶心传来,他忍不住呕吐,袜子被冲出去。他看到自己的呕吐物掉在了豆腐上。早知道宁愿把豆腐捏碎了也不要和他们玩。

    上方的人很是兴奋,左右来回跑,云年就这样坠在空中被拖来拖去,和被在地上拖完全不同的感觉。在地上不用担心绳子会断,或者腰上没那么紧。跑了几分钟后,他们似乎是累了,云年感觉不到摇晃了,整个身体只有腰部的疼痛。这疼痛越来越明显,这种慢慢勒紧的感觉就好像拿刀在他脖子慢慢割一样,都是承受对死亡终点未知的恐慌。他害怕未知,他终于自己怕什么了,他怕看不清楚未来。如果没有父母,他就没有未来。他一直在想,明明自己很乖很听话,吃的饭也少,很小就学会了做家务,可是宋慧然为什么还要抛弃他。

    直到这时候小宇说:“小野种,求饶呗,求饶我们就放了你,放你到你爱的鱼塘里面去。”

    这是一个新称呼。云年还在懵着,不知道小宇什么意思。

    “我听说了,你是你妈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怪不得你爸不要你,哦~他不是你爸。”

    二者距离很远,小宇讲得很大声,云年觉得震耳欲聋。他恨小宇的声音,他不想听,他再也不要听。于是他只能嘶吼,把他的声音盖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从头到尾只有这一个字。他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的情况是怎样,绳子好像已经勒到最紧,他又犯恶心了,想吐。接着,他好像又被拽到了地上,等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张白纸,白纸上面不知道堆了什么东西,灰色的,很重。捧着白纸的那双手被绳子勒出红痕,手背上黑黝黝的,晒多了的缘故。他们的速度尤其快,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婆婆妈妈给好人逃跑的机会。他们在云年睁开眼睛两秒后就把纸上的那堆东西撒下来。

    是水泥灰。

    云年吃了许多水泥灰,可是还没完,他不知道小宇从哪里找来一个空瓶子,里面装满了暗绿色的液体,还有一条红色小鱼。

    “喝下去,你的胃就会像这栋房子的墙一样,凝固起来,这样你就再也吃不了东西了,你不该吃我家的东西的你知道吗?”

    说完,几个人掰着云年的嘴,小宇往里面灌养鱼的水。云年累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胃里很胀也很痛,也许是腰伤传过去的,总之,他胸口以下的部位都疼。疼得他喊了一声“妈妈”,那条小鱼便在他嘴里欢快地跳跃起来。

    “妈的,塞不进去。”小宇说着,愤怒的把那条鱼揪出来,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脚。五脏六腑都被踩碎。

    晕厥之前云年听到他们说:“操,晕了?怎么办?”

    “妈的,他怎么在笑?”

    “是晕了还是死了?我才不怕坐牢,我倒要看看我坐牢了我爹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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