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触碰
云年低眸,视线在阿粤脸上和旁边的窗子间紧张地移动。
阿粤的神情也慢慢认真起来,脸色被烛光照着,云年有一瞬间觉得这是在脸红。他从没看过阿粤脸红的样子,于是羞涩的形象自动在他脑内成画,可爱而天真的带着挑逗话语的少年,羞涩地看着自己,一定有某种特别的意思。
“我打电话给你,只是想,明天不是要走了吗?可能……可能那个,一个多月不见。”云年说得自己都听不下去。
“所以呢,我来了。”阿粤的嘴角越咧越大,露出整齐的六颗白色上牙,他这样笑的时候,给云年他很小孩子的错觉。
云年把自己从错觉里抽出来,不太自信的弱声道:“我知道。”
“又是这句话。”阿粤收起笑容,语气不满。
“什么?”
“老是说你知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云年被吓得踉跄后退了一步,后腰抵在柜台上,紧张地问:“我知道什么?”
“我在问你啊!”阿粤紧逼。
云年回答不上来,他觉得自己紧张得快要岔气了,阿粤隔他很近,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身高又慢慢变高了,视线从轻仰变成了平视,然后,脸也越来越模糊,因为距离近,他眼神失焦,看不清,越来越看不清。一片模糊的红色。
然后,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内某种东西燃烧起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无形又庞大,致使身体的血液翻滚,还是那红色的熔浆,拍打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具体的部位。
羞耻像群虱子爬满了他全身。
“阿粤。”他几乎是失控地脱口而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他。那是阿粤在他无路可退、慌张到无处可遁的时候紧跟过去的一次触碰。
“怎么了?”阿粤问。
“你热吗?”他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不热。”阿粤回答得认真。
“那你,那,累吗?”
“你到底要说什么?”阿粤往后退了一点。
“没什么,如果累了的话你就休息吧,没电,也做不了其他的。”
“谁说做不了其他的?”烛光中,阿粤浅笑,笑如明月,云年终于在他脸上瞧见了一抹真实的羞涩。
他恍然失神,“羞涩”的人怎么能这么美?
失神之间,云年感觉到嘴角处有什么又软又暖的东西贴了上来,那温暖持续两秒,随后便被一股炙热的气息给盖住。他反应过来,这是阿粤的气息,所以他没躲开。
阿粤在亲他!!!他从没感受过一个男人的亲吻,不,他从没感受过亲吻!这种新鲜的致命的触碰,让他僵硬,让他动弹不得……
然后他听到阿粤的声音:“对不起!”他听不出来里面有什么内容,他此刻完全混乱,他还没搞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幕,他为什么要亲他?
阿粤慌乱地解释:“我只是,嗯,饿了。”
“哦。”云年用极低的音高做出回应,嗓音又沉又深,尾音部分还是在颤抖。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阿粤的声音逐渐变远变小,他在后退。
云年没反应过来阿粤前不搭后语的话,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看到有空隙后他便立马逃出这个空间,这个令他蒙羞的令他堕落令他不再是云年的空间。
跑到洗澡间里去,把门紧紧反锁,随后只剩自己砰砰砰的心脏狂跳声和依然混乱的大口呼吸声。
外面安静一片,他不知道阿粤怎么样了,想到阿粤,他又怕人离开,于是他用冷水扑灭羞容,顺便把自己拍醒,镇定下来,身体各个部位都恢复冷静后这才有勇气踏出洗澡间,再回到那个空间。
但是,阿粤已经走了。
冷清的红色烛光里,只剩云年一人无措的影。随后,云年泄气地又跌靠到壁柜上,双手掩面。
没过几分钟,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还没抬头,阿粤的声音便传过来,“我没带现金,手机没电了。”
“哦哦哦,我有,我去给你找。”云年没机会惊喜,身体先一步借着烛光跑回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一堆现金,囫囵吞枣般搂进手心,再出来递给阿粤。
“冷静一下。”阿粤的声音很冷,“你要觉得难堪的话,以后不见面就是了。”
说到不见面,云年突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已经走到门边的阿粤,阿粤又说:“都是男人,互……”
“我知道。”
“别说了,我烦这句话。”阿粤沉声道。
云年沉默。
二人再次陷入一片寂静,烛光晃动,投在墙上的身影被风吹得汹涌,阿粤的身影在这阵汹涌中慢慢不知所踪。
……
那天晚上阿粤做了个梦。梦到他和云年坐火车去六溪,那个从陆虞口中得来的父母曾经去过的一座小城。
火车上很闷,很脏,走得很慢。他们买到了与行驶方向相反的座位,发车时间是凌晨过后,二人并排而坐,面前是一对穿着破烂的小情侣。男生在喂女孩吃葡萄,女生吃完后低头在男生怀里呢喃。
阿粤望向窗外,一路倒退的夜景以恍惚的方式在他脑海形成清晰记忆。
他感觉云年和他好像在去往地狱。
他呼吸难耐,像是烛蜡封住了鼻子,只能用嘴巴呼吸般的困难。
他想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拉着云年跑到门边。
火车停下来,外面忽然变成白天,但是在下雨。云年逮住他,说会感冒。他说没事,然后就急切地奔到雨里。后面他不知道云年到底有没有跟上来。他尝到了雨的味道,是咸淡的,像他小时候自己煮的咸水萝卜,为了节约用盐,他每次都只放一点点,能够尝出味道来就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前方似乎有某种他熟悉的东西在等着他。或许是人,或许是一段感情。跑得越远,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浓,他的视线也越清晰。
后来他跑到一座桥,桥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妈妈。
阿粤以自己这一生最快的速度从桥上跑过去,嘴里呼唤着妈妈二字,但是那座桥却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母亲的身影大小始终没有变化,她就这么安静的站立在阿粤的前方,没有任何表情。
他以为妈妈看到他会开心,但是妈妈没有任何表情。她像一个死人。于是阿粤大喊,企图用声音来传达信息,他越跑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他感觉到嗓子火辣辣的疼,疼得他的声音沙哑起来。
雨停了,他睁开眼睛,陆虞在身边。他像抓一个颗救命稻草一样立即抓住陆虞的手臂。
“你发烧了。”陆虞说。
“哦……”阿粤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谢谢你。”
新娘童元是满族人,要复刻一个完整的满族婚礼,首先要准备的便是女方这边的婚服、首饰。
从筛选饰物到确定工匠师傅,从亲自设计婚服草图到选择服饰上的细节绣线颜色,各种大小事宜,每天都在为此费心费力。整个周期其实是六个月。
这是最后一个周期,拍摄验查饰物进展、婚礼场地布置、伴娘伴郎人物择选、参与婚礼人员各大小礼节授课。
童元是清后大户人家,为了传承自己的民族文化,经常拍摄清朝满族文化传承的纪录片,在网络上也是有一定粉丝基础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更是家族里备受宠爱的对象,光是帮忙筹划婚礼的邻亲就有几十个人物,穿着与谈吐都文雅而高端,在云年的镜头里,一切规整而含蓄。
每次拍摄云年都会被新娘问这样一个问题:“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过于形式化了?”云年肯定给不出答案,他觉得“想做”才是重中之重,形式过不过实际上没什么影响。只要新娘自己开心,一切都值得。
童元说,其实她从确定自己想嫁给她男朋友的时候就开始筹备这场婚礼了,因为男友是汉族,礼仪习俗都没那么多,二人商量的时候他依然尊重女方的决定。因此童元做这一场婚礼便有了底气。
“毕竟,一个女人真正想嫁的男人只有一个。”她说,“如果两个人不是真的爱到可以同甘共苦经营家庭的程度,那么就不要选择进入婚姻。不要因为任何两人相爱之外的因素而结婚。”
云年心有所感,但脑子里却一直在想阿粤。
自他来北京以后,阿粤都没和他联系。
云年想告诉他自己住在什么样的地方,见什么样的人,以及都去什么样的地方。就是坐车很烦。
他想,阿粤一定不觉得坐车烦,上次两个人那场一夜一天的旅行里,云年便看出来他喜欢坐车。
他们住的是童元为他们安排的供客人住的胡同小院,住的吃的全是北京地道味儿,也每天都在耳濡目染北京人文。
拍摄暂停的时候,云年就自己一个人出去“扫街”,真正的处在了母亲大人曾经期盼过来旅行的大城市道路中央,发现自己其实没多大的情怀和感叹,一切喜欢都是因为它是中国首都,它有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文物建筑,因此打开相机时都有一种自己在记录辉煌历史的虚晃自豪感。
在这种虚晃里,巍峨井然有序的楼层,看起来耀眼的同时总让人觉得摇摇欲坠。像鱼的刺骨般排列开来的道路上的车子,看起来有条不紊却总是停滞不前。为什么人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路上啊?为什么感情也是这样?
他曾在金爱烂的书中读到:人要走过自由的抉择、伦理道德的挣扎、自身状况的完善才能到到达他所期待的完美爱情中去。
这种完美由他从前的环境情况和现在的思想编织而成,形成一张牢固的网,框住他的心身。他发现自己不能这么轻易去喜欢一个人,他怕自己有丁点儿做的不好,就不配喜欢别人。
这些没有阿粤联系的日子里,他的精神在去往每一个目的地的路上逐渐奔溃。去长城花了三个小时坐车,回住处又花了三个小时。去□□花了一个多小时,回去的时候是下班高峰期,花了近三个小时,大大小小的各种地方,来来回回,每天都重复。
晚上他自己一个人出去逛,去拍夜景,这是他十五岁那年上夜班时喜欢上的一种观察城市的方式。于是他发现即使在北京,也同样有流浪汉,而且更多。
一次,他零点之后出门,刚走出胡同就遇到一个挑着扁担的一个老爷爷,他以为是卖夜宵的,经过人旁边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发现是餐馆扔掉的剩菜剩饭。
老爷爷没注意他,而是径直往云年反方向的胡同里走,云年不知道那个方向有没有他的家。露宿街头的人很多,有的是流浪汉,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小孩,有的是青年人。到了夜晚,什么人都有。他们没有家。
云年当初的梦想是拍人文纪录片,表现人、社会最真实的一面。他喜欢里芬斯塔尔的拍摄手法,喜欢娄烨、李沧东、贾樟柯的创作方式,他曾经痴迷于布拉塞的黑白作品,梦想拥有一本《夜巴黎》,于是开始模仿这位摄影师的拍摄方法,夜晚独自一人出没。早早就受亚历克斯·韦伯的影响,渐渐涉猎彩色摄影。
他不断不断地学习,不断不断地工作,总觉得哪里还不够。他想象着自己三十岁时候的模样,已经成为一名有着自己代表作品的纪录片导演,他拍摄的片子有在真正的揭露社会现实,引起政府重视,他因此而收获影迷,从而大赚一笔。
如果没有,那时候的云年一定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一直认为自己在这一方面是极其有天赋的,专业上他经常被老师夸奖,也每年都得国家奖学金,虽然理论课的考试和考察的分数都不如自己期待的那样理想,但他有自己的作品,且有获过奖的作品,他觉得自己理应朝自己梦想的高度一直往前走,但是他没有。他在刚进社会的时候便止步不前了,他已经没有作品输出了。
看到那些在雾霾里亲吻的情侣,那些吵着要分开的母女,从酒吧里跑出来大吐的男男女女,拿着木棍提着刀打架的青年人,无所事事到处瞎逛的少年,沿着街道逢人就要钱的小孩……云年觉得痛苦。
尤其是看到孩子。
那时候他接到宋慧然的电话,说云烊干爹的朋友还是没能帮她把云烊送进紫业,于是,小烊只能去四中,一所同样初高中并茂的走读学校。那层虚晃感强烈地笼罩下来,又如阳光普照。
表面上大城市里的小孩要比小城市里的生活得幸福一些。
他曾遇到过这样一个小孩,就是十五岁那年去明阳超市偷东西的小孩,就是那个给他玫瑰花糖的小孩,就是那个他在混乱的菜市场里遇到的漂亮小孩,那个小孩,就是在幻水堡唤他云先生的阿粤,就是弹德彪西的《月光》的阿粤……他早就认出来了,但是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说,如果,云年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逃避,那么他们是否已经全都摊牌了,大家其实八年前就认识。
在北京的每一夜每一日他都在思考这件事,都在思念着阿粤。都在想,要是那天晚上把一切都说清楚就好了。
他有本事总是在任何一个神经休息的空隙想起阿粤。
他处在失控的思念正慢慢吞噬他日常生活的境地,因为无法想通那天晚上两个人的逃跑而无限迷茫,又因为自己逃离之后对这场暧昧的无限怀念,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要把自己折磨成一个极其脆弱的矛盾体。
后来,他熬过了这一个月,便一刻也等不了的往机场飞奔。
由数万块玻璃围建起来的大型民航机场外部被成片的灰色包裹着,内部仿佛自动隔离了外界的汽车嘈杂,听起来已经算安静了。
但是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有为赶不上航班之人的焦急,有为不文明不礼貌的行为之人的愤懑,有为每天都要见几万人而无心工作之人的心烦意乱,也有像云年这样只是为了去见一个人的紧张和兴奋。
他望着窗外一道由落地飞机的黑色轮胎压出的痕迹神思,心想终于远离了这座秋风都冻得吓人的城市。
他们这一架飞机也在空旷的地面划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黑痕,他的眼睛投在那庞然大物盖过来的阴影里,看起来迷茫而深邃。
随后,飞机克服重力脱离地面,他深吸一口气,仿若那条飞起来的人们望不见的飞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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