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咚!咚!”
永安县刚打过二更的梆锣,雪片子簌簌缀着,天还大黑,两个更夫一脚深一脚浅地打着铜锣木梆朝前踱着。
高个儿的眼尖,前头巷口拐角处摸出了个黑影,隐隐约约瞧着像是个人影立在那处。
三更半夜,不怕撞人,就怕遇鬼,更何况还是这大雪天,这时穿着身单衣站在雪里,除了鬼……还他娘哪个傻子做的出来?!
他们打更这些年,也不是没遇到过那些个离奇事,但这冷不丁地看着了,还是有些发憷。
高个儿更夫拱了下旁边稍矮那个,低声道:“你瞧眼前头那个……是人是鬼?”
矮个儿缩缩脖子,朝他指的巷口眯眼瞅了一眼,又借着半黑的天色飞快朝那人脚下一瞅,这可不得了!
是个没影子的!
两人当即心里咯噔一跳,惊叫就含在喉间,相互瞪着大小眼,被吓成了两个噤声鹌鹑,原地发抖。
“挲挲。”
天寒地冻的静夜,这时任何声响都格外打眼,更夫们就听到前街起了几声狸叫,纷纷伸长脖颈朝前头看去,也就两人一晃眼的功夫,那黑影便不见了。
“这、这这……”高个儿唇齿发颤,哆嗦地朝矮个儿看过去。
矮个儿原地打了个寒噤,干巴巴道:“约、约莫看错了罢。”
“罢”字还没落地,身后响起个声音。
“二位施主——”
“亲娘啊!!!”
“鬼大人别吃我!!!”
……
天寒地冻,突兀地响起两声凄惨非常的惊叫。
矮个儿先回过神来,朝前抻了下灯笼,映出一张白兮兮的脸,被烛火映着,多了丝儿人气。
许是天黑,加之先前被吓得不清,两个更夫一时竟辨不明这张脸的五官是个什么确切模样,只看到这和尚眉心点着一颗红砂,头皮寸起薄薄一层青渣,听到两人叫喊也不多做反应,大雪天就着了一身单薄素色僧袍,静静端立着,面上是微微笑着的,却让人觉不出一丝暖意,看上去倒是比这鬼天气还要冷上一些。
这“鬼”跟平时印象里的青面、獠牙一样不沾,反倒像是个白面沙弥。
两个更夫被吓得三魂都要丢了二魂,高个儿气若游丝手里灯笼要往下滑,一个激灵回了魂:“你……有何事?”
虽说来者是个和尚模样,但方才那眼没有影子的鬼样两人是看得颇真切,只以为遇到了某个小和尚的游魂。
和尚勾了勾唇,问:“请问二位施主这附近可有土地庙或是城隍庙?”
半夜三更的来找庙?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无语:这小和尚倒挺虔诚,死了还自觉找间庙宇超度一下?
矮个儿敛声略一思忖,想起什么,便赶忙道:“有的有的,出镇朝东南方走五里,便有个废弃了的土地庙。”
哪知这和尚闻言却不接话了,盯着两人静默地看了片刻,给两个更夫看得仿佛要被“我佛慈悲”一下的时候,眼前一阵大风夹雪,打的两人猛地闭了眼。
等妖风散去,再睁眼,高个儿傻了,连忙扯矮个儿衣袖:“人呢?!”
矮个儿举着灯笼往前一杵,是两人来时的路,空无一人,两串错乱的脚印直直朝脚下伸来,他连忙回身看,身前的雪仍是平整地薄薄铺在青石板上,不见一步脚印。
“这……”
两人面面相觑,满腹疑惑不敢开口。
约莫是真撞了个白面僧鬼,高个儿搓手哈气,跺了跺脚,发着颤:“走、走吧……该打更了……”
“锵!锵!——咚!咚!”
铜锣木梆散在风雪里,飘了出去。
只是这心还没掉回肚子里,两个更夫在后一个巷口转弯儿时又是一声压在舌根儿里的哑叫。
“来的正好。”一道低声从巷口暗处传了出来。
“唔!——”
高个儿那更夫张口就要叫唤,矮个儿急忙捂住他的嘴:“这是上午那痴儿!是个活的!”
高个儿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一双小眼睛向下瞟了两眼,看到脚下踏实的黑影才松了口气,旋即又一脸崩溃地怒道:“黑夜不吓打更人懂不懂这个道理!”
嘴里不干不净地问候着他祖宗八辈儿,视线朝上头一瞅,不吭声了。
这鸟人脸上贴着三道横疮,生的他娘比鬼都悚人!
两人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血腥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年还没过,今夜就交代在这儿了。
矮个儿问他:“深更半夜还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乞丐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寒舍。”
更夫们:“……”
高个儿眼睛朝下偷偷摸摸瞥了一眼,可不嘛,地上板板正正铺了一层烂布稻草,还颇有情调地摆了两盏泥杯像是要与人对饮的模样。
高个儿讶异:“你可真有雅致。”
乞丐淡然:“承蒙夸赞。”
高个儿:“……”
我丝毫没有夸你的意思!
矮个儿悬崖勒马,把话扯了回去:“你方才说‘来的正好’是何意?”
乞丐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起身时沾上的草絮,一副还是刚睡醒的模样,心慵意懒道:“二位可知这附近的土地庙在何处?”
庙?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找庙?
更夫相互对视了一眼,原话照搬:“出镇朝东南方走五里,有个废弃了的土地庙。”
乞丐道了声谢正要往出走,又想到什么脚下一顿,回身问:“你们要随我一起吗?”
“我们?”高个儿敬谢不敏:“我们脑子又不缺根弦儿。”
乞丐也没多劝,回身一瘸一拐地预备扶着墙走了。
“嗳!你稍等一下!”高个儿忽地叫了一声。
乞丐回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高个儿叫住他:“夜里一个人莫要乱走,还是回你——呃,家睡到天亮再去罢。”
话这么说着,颇为不解地朝身后那茅草堆指了指。
乞丐扶着墙壁的手顿了一下,奇怪道:“何来此话?”
“你不是县里人?”矮个人有些奇怪。
乞丐颔了下首:“刚来此地不过十日。”
高个儿煞有介事地在四下无人的巷子里左右瞅了一眼,压低了嗓子,凑过去:“前些年县里闹了妖灾,夜夜都有妇孺被掳走生食,县太爷下了宵禁亥时过后不得夜游,从寒玄寺请了高僧来收妖才……”
他一顿,想到来的高僧正是那死了的妖僧,便吞了后头的话,问:“这事你可知晓?”
乞丐点点头:“进镇的路上确有耳闻。”
高个儿紧接着说:“现下那妖邪虽是不再作祟,以防万一还是莫要夜间出行的好。”
乞丐话里满是不在意:“既然妖邪都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高个儿咬咬牙:“我二人下面这话你可莫要传出去。”
乞丐:“我这模样传出去也要有人信我才是。”
两个更夫一听,在他身上扫量一眼:确实,若是说了这话倒显得他更疯了。
但虽是这么想,高个儿那个仍不放心,这若是传到了县太爷耳朵里,就叫散播谣言扰乱视听,那还得了?
他随道:“你要发誓,发毒誓!”
乞丐有些好笑,却也没反驳,随口问道:“如何立誓?”
高个儿说:“你随我念,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
他转头问:“你叫甚名?”
乞丐沉吟一声,答:“顾含春。”
高个儿一边奇怪他名字还要想上半天,一边抓紧道:“我顾含春若是把今日听闻漏出去一字半句,罚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顾含春不咸不淡地跟着念了一遍,毫无平仄,堪称棒读。
更夫放了心:“我二人日日巡夜,却在前些日子觉察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顾含春的脸隐在兜帽下看不出神色,听声音却是好奇的:“愿闻其详。”
自入秋以来,遂州府多地连日下雨,生了水灾,这就致使疫病疠疾随之而起。最先受难的自然是南方镇县的百姓,临海靠河,靠捕鱼为生,却被这场雨灾弄得举家流亡,不得已只能北上。
永安镇也不得不接收了些许难民,奈何流民太多,镇内实在容不下,只得暂时依托于镇外新建的难民营里。
这人一多,就有了乱子。
最先察觉不对劲的,便是这两个打更的更夫。
半月前巡夜时忽然听闻东头有户人家院内犬吠不止,叫了好一阵子,却不见主人从屋内出来,两个更夫心中怀疑透过门缝一看,却吓得心惊胆战——
院内落了一地鸡毛,血点子溅地到处都是,甚至还有零碎的死鸡尸块甩在地上。
翌日,两人从那户人家门前路过时却见到衙役直接封了门堂,丝毫不让生人靠近。
从那屋子里抬出了老老少少五具尸体,竟是无一人幸免。
那之后,两个更夫没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只是巡夜时更不敢放松。
“最近这时日,还是小心些吧。”高个儿一脸高深莫测地拍了拍他肩头,“谁晓得是不是那妖邪又回来了。”
顾含春点了下头,脚步却未停。
更夫诧异:“听了你还要去?”
顾含春压着嗓子,神神秘秘道:“我自有我的缘故。”
两个更夫被这通怪力乱神唬得心里发毛,忙不迭寻了个借口继续打梆去了。
传雪从他背后探了半截:“你一早知晓永安县闹妖?”
顾含春恢复正色,望着半空渐浓的白雾,蹙起了眉:“刚来时是不知道的,只是待了几日察觉出这县里不大安宁,定有古怪之处。”
传雪又问:“那咱们去除妖啊!找那劳什子土地庙作甚?”
他是恨不得刻刻出鞘,奋战沙场。
顾含春摇摇头,一副老神在在地模样:“永安县内这么多游魂野鬼却不见一方土地安守引魂,捉妖也要从根源查起。再者说,我从归一崖跌下心丹已碎,筋骨具损,修为没了大半,如何也不可直接去捉妖。”
言下之意:去了也是送死。
“哦。”传雪了然:“你不行你早说啊。”
身为男人却被暗讽“不行”的顾含春未接它的话,拢了拢兜帽继续在雪中慢行。
走了不消片刻,脚下一止,抬眼望着面前的破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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