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禅师湛玄陨落了。
怪的是,无名山不见万丈白素悬飘,哭嚎万里,丧钟齐鸣,倒是各大宗门火红灯笼高高挂起,锣鼓声天,接连放了七日炮仗,就连平日任一小宗的扫地僧都能来无名山脚下,寒玄寺门前狠狠啐上一口。
一时之间,天下人纷纷叫好。
开源五十一年冬,遂州府永安县。
自过了秋收,这雨便跟天皇老子死了娘似的,竟是一日未停过,已连着下了足足七日。
临近年根儿,又逢大雨连绵,大街小巷的楼馆生意接连冷清了几日,唯独康宁街上却嬉闹声不绝。走进深处一瞅,竟是欢喜楼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位响挡先生,故事佳妙吞吐抑扬,听得座下叫好声一片。
“上回书说道,寒玄寺妖僧勾结邪佞,残害了足足九十九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修炼魔道。妖僧魔功练成之际,天神降法,命太一山掌教执剑传雪斩妖邪、定乾坤……”
街巷上笼着一层薄雾,雨中缓缓踏来一道披着宽大蓑衣的人影,随北风那么一刮,衬出一身瘦削单薄的线。若是有心人仔细瞧过去,便能发现这人走得实在古怪,迈一步,喘一口,矮一身,甭说是走路,一个“挪”字儿倒是更为贴切。
那道人影本要迈出步子继续朝前行,听见这头说的书后,好端端迈出的腿竟是在半空一滞,冷不丁转了个弯儿,朝欢喜楼这头走来。
“咳咳……温二两清酒……咳咳……再来一碟儿花生米……”乞丐朝小二气若游丝地吆了一声,话音未落,又是止不住一阵咳。
他这头咳得厉害,引得一旁几人侧目斜视,见到又是这个浑身破衣烂布的叫花子,便有人嬉笑着朝他嚷道:“老兄又来听除妖僧的故事啊!”
这响挡先生接连说了七日的书,日日都是一句“斩妖邪、定乾坤”,喘气儿都不带变的,旁人接连听了两日便腻了,只有这痴儿似的叫花子,跟点卯似的,雷雨不变,天天报道,也不知晓是有多恨那妖僧,都听死七回了还要再来。
一边听还一边要评上几句——
书说:“妖僧那万物归一指法练得出神入化,即便是顾掌教也难找出破绽。”
这痴儿怒骂:“净扯淡。”
书又说:“妖僧终于落得下风被剑圣一剑刺进眉心。”
这痴儿便拍桌道:“死得好!”
乐的周围人书都不愿地去听,忙不迭瞧他去了。
小二正在店里忙着点钱,新招来的堂倌腿脚利落地端着碟子小跑过来,见到人犹疑了:“这位——”
这乞丐头带破麻大帽,左手撑着脸,麻衣滑出半截细白的手腕,腕骨微突,露出尖瘦的下巴,右臂垂落在身侧,软绵绵地不见动过,未见其面目,却横生着股浓厚的病气与死气。
总得来说,就是一副怎么瞅、如何瞧都付不起钱的模样。
乞丐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撑着脸的左手跟上了浆糊似的,一路粘着桌面滑过去,放了几枚铜板,又黏着桌面原路收了回去。
堂倌:“……”
这可是真懒得出奇了。
见他还愣在那里,乞丐朝堂倌微微侧了一眼,动作间露出兜帽下的半张脸。
堂倌吓得当场傻成木鸡,想到方才一瞥之下那张脸上深可见骨的溃伤,结巴道:“客、客官您、您慢用。”
撂下一句话,摸走铜板就脚下生风地开溜了。
乞丐没吱声,抓起花生米猛地往嘴里一扔,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就着清酒咽下去,与方才那副痨病样截然一变。
堂外空桌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偷闲的更夫,半天不见堂倌来招待两人,就扯起了闲话。
高个儿拱了拱矮个儿那个:“你说这天下第一剑说的到底是那顾掌教还是那把传雪长剑?”
矮个儿缩脖探脑地搓着手,“要我看以顾掌教的修为来说任何武器都是锦上添花罢了。”
乞丐动作一滞,目光朝那两个更夫寻过去,左耳不偏不倚正正好好那么一偏,把两人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听了片刻,似乎是嫌这么听姿势不甚舒服,竟然端着自个儿的碗碟兀自走过去,在更夫那桌坐下。
一边听着,还要做出一些动静来彰显自己的存在。
两人说到传雪就是顾剑圣捡来的一把破剑,这乞丐便道:“倒是颇有道理。”
两人讲至剑圣不拿一器也可在埋骨之地一战中取胜,乞丐先是低笑了一声,又安静片刻,语出惊人:“你脑子多半有病。”
随后乞丐猛地回过头,又跟癫病犯了一样转了回去,一转一回,自己跟自己杠上了似的,看得旁人不由暗叹:这位仁兄确实是脑有大病。
两个更夫:“……”
这头要破天的动静若是没瞅着儿都对不起两双锃亮的眼睛。
高个儿更夫又朝堂倌招了招手,见还是没人搭理他,便回头道:“你偷听我俩说话做什么?”
话出口,他就察觉有什么不对:这哪儿是偷听,这乞丐听得光明正大啊!
谁成想这乞丐垂着脑袋也不露面,冷冷吐了一句话:“别费力了,他看不见你。”
“什么?”高个儿一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这里所有人都看不见你们。”那乞丐又神神叨叨道。
矮个儿顿悟了:“高兄,我明白了。”
乞丐一顿,就听那高个儿问:“你明白什么了?”
矮个儿伸手在脑门儿上比划了两下,指了指乞丐,“他,这里,不好。”
乞丐:“……”
兜帽下的声音磨了磨牙:“我看你他娘才有病!”
高矮两个更夫惊得连忙瞪着他:这、这乞丐还会说腹语?!
乞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样,起身又是一步一瘸腿地走远了。
这一副“我明明知晓些什么却不可泄露天机”的模样,把两个更夫看的一愣一愣,相互瞅了一眼,有些茫然。
刚走过巷口,乞丐胸前蓑衣就探出一根细长漆黑的、藤条状的东西。
细看过去,便能瞧见这东西是由一截截黑且狭的长骨连接而成,上边还生着密密麻麻的细小孔洞,哪哪儿都透着股阴邪可怖之感,让人直觉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那截骨头也没看出哪儿长了嘴,就听闻一道丝滑如绸缎辗转,又似泠泠涓水的男声轻轻“哟”了一下,出口的话却不如声音那般好听了,大气不喘地吐了一大段:“谁能想到传闻中风头无几天下无双衬得传雪都是把烂剑的剑圣大人酒后失足滑落山崖成了这幅落魄模样呢。”
“你太吵了。”乞丐淡淡回了一句,似乎是懒得同它争辩。
“嘶。”他话刚点地,猛地皱起眉,“你下回再偷吸我的血我就把你变回去。”
“好喝啊!”那声音恬不知耻答了一句,报复似的又吸了起来。
一股血腥气从蓑衣飘出去,乞丐喉咙眼儿一痒,又是一阵咳,这一咳便又牵起浑身一阵剧痛。
“要我说……”那声音实在聒噪得人耳朵疼,乞丐着实不耐烦地拐到无人处低低念了个名字:“传雪。”
“剑来。”
刚念出这二字,全身上下从内到外一阵刺骨钻心的剧痛骤起,那一截截黑骨竟是刺破皮肉扎根深埋在他一整条脊骨上,闻言几欲挣出。
“你这人——”黑骨话没说完,便不由自主地从他脊骨连根拔起,生生扯了下来,猩红的血水霎时染湿了乞丐后衣,星星点点落了一地,他半个身子陡然朝左边一矮,沉沉喘了口气。
铮——
利剑划过石板留下一条白且深的刻痕。
一柄约莫半身长,通体漆黑上刻密纹的狭长骨剑握在乞丐右手猛地划在地上,这才勉强支撑着让他没有倒下去。
乞丐撑着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巷子深处的稻草垫上,费力地坐下去,沉沉睡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白日下的小雨竟成了细雪,看路面的积雪,显然是已经下了好一阵。
握在手里的剑饿得要死,察觉到他醒来急急颤动着剑身。
乞丐无奈道了声:“回来。”
手中的剑凭空消失,石板上留下一截长骨一拱一拱地顺着他的袖口爬了回去,急不可耐地吸起血来。
“言灵并未约束你化形。”乞丐感受到脉血不断被吸走,端着脖颈淡声道。
“我这叫给你应有的尊!敬!”长骨吃饱喝足,拍了拍骨头做的肚皮。
乞丐没再搭理它,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传雪一早明白他此刻醒来事出有因,便问:“来了吗?”
乞丐抬头瞧了眼沉蒙的天色,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道:“等。”
传雪丝毫闲不下来:“等多久?”
乞丐老僧入定似的,只是道:“继续等。”
传雪又问:“等什么?”
乞丐:“等。”
传雪:“……”
等你阎王爷爷来收你呢?!
“锵!锵!——咚!咚!”
二更了,县城那头遥遥传来几道打铜梆的声响。
永安县的冬夜静得着实古怪,这才刚到二更,大街上竟已是一丝人气儿都没了。
“还没来吗?”传雪作为一把杀剑,就静不得片刻,随时放着煞气做好杀敌的准备,这三更半夜的,到底是让它等甚?!
“你看看上头。”乞丐闭着眼,薄唇微动。
传雪闻言散出视线,被惊得一顿,半晌才道:“好、好大的鬼雾!”
乞丐也朝天上扫了一眼,淡声问:“你怕了?”
“不。”传雪故作深沉:“我兴奋。”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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