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案子一了结,  便各有归所。林戴文要回苏州,前夜设宴款待众人,一并请了六部的人与何齐父子,  轰轰烈烈地在别馆里设宴。因知席泠不爱热闹,未下帖请他,  只邀他次日早起送行。

    次日恰值春水碧于天,  风绿堤上柳,春尽时节。席泠打家中出来,穿着大红补服,风光无限。一路在巷里撞见邻舍,无一不点头哈腰,  停立着等他过去。

    左右皆是巴结奉承之人,席泠倒仍是那副漠然孤高的模样,  一如既往地待人冷冰冰的有礼。迎面出街,就见郑班头牵着府衙内借的一匹马过来,  “还说给老爷送到家门口,没曾想老爷业已出来了。老爷出城几时回衙呢?”

    晨街行人如蚁,车马阗咽,  如今郑班头也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经席泠提携,  任着户科主事,  只叫其郑主事了。

    两个人穿着补服在巷口,引人频频侧目。席泠登上马,拽着缰绳,  那黑马踱了一圈,  又转回郑主事面前。晨曦将席泠的睫毛拉成一簇一簇的林木,  阴影下的眼,  似深不可测的水潭,“衙内有急事么?”

    “倒没甚要紧事,只是老爷前两日说趁着夏日尚早,要将河道的闸口清修一事,柏大人等着老爷回衙商议定。两位大人落下批文,户科就好拨银子了。”

    “林大人今日回苏州,我先去送送他就回。”席泠掣转缰绳,想起桩事,又转回来,“陶家宅子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噢,都往县衙办妥了,白丰年说衙内定下的连房契带地契拢共是五百两的价,是老爷要买,他定了,三百两的价。白丰年如今任着县丞,还是托老爷的福,也算他懂事,他说这话衙门是算的。”

    “有劳你,我明日把银子给你,你替我办妥。”

    “倒不必。”说话间,郑主事挨到马侧,席泠俯下身,他附耳去说:“三百两银子,取的是老爷下剩的那一万银子里头的。拢共三万银子,往苏州林大人府上送去两万两,除去买宅子的钱,现还剩九千七百两呢,正想着等老爷搬了房子,好送老爷家去。”

    席泠漠漠点头,香风邅袍,袖口翛翛兜展,几千几万的银子也不似放在眼里,反倒将箫娘嘱咐的事情记挂在心上,“对了,陶家那些充公的下人,你叫白丰年替我寻一个叫晴芳的仆妇与她男人。寻到了,替我买下身契来,放在新宅里侍奉。”

    郑主事铭记下来,点头应,“老爷放心。”

    他缓缓抻直腰,“银子你自家留二千两,下剩的届时再送去就是,不急。”说话由袖中掏出张纸递与他,“再托你一桩事,这份身契,你在户科替我销了底,随你如何去办,人的户籍要落到我家。”

    接来一瞧,是老夫人箫娘的身契,郑主事改用两手托着,匆匆看一遍,仰眼眱他,“落个什么身份呢?”

    “妻房。”郑主事惊吓在原地,还没回神,他又道:“改个名,叫乌空水。”

    言讫,他掣动缰绳,御马而去。郑主事怔着走出街来,遥望他的背影,朝长长的街市越走越远。两侧楼宇间,正逐渐升起有一轮红日,席泠的背影映在滚烫的日晕中,晔晔逼人。

    日影上移,一地灿烂如锦。席泠自往城外翠山处送人,箫娘也正于绿波码头送元太太。元澜被撤了职,朝廷下令叫返回原籍扬州,阖家自然也跟着去。

    好在元澜只是撤职,并未抄家,家底还厚,包了艘大船,好不气派。箫娘跟随元太太进内舱,只见处处雕饰,裀辱繁脞,坐在案上,她仰头顾盼一圈,不住咂舌,“不得了,包这一艘船,少不得一日十来两银子吧?”

    “十八两。”元太太使丫头上茶果,又驱了丫头出去,拽着杌凳挨近箫娘,朝屏风外头张望一瞬,收回眼,放低声,“亏得你来,我这一走,不晓得几时才回南京。我们老爷说是回扬州后,再联络这里的人打算打点,过几年再往别处任官。若真到了别处任官,恐怕一世也难回南京了。他还不晓得我今日走,托你去告诉一声,就说、就说……”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周大官人,箫娘两眼巴巴地等她的话,谁知她想一想,竟忽然哭起来。

    箫娘大吓,忙握住她的手,“这是怎的了?”

    元太太自知失礼,忙搵干泪,默默片刻,深深一叹,“为着南京城闹这一场,我们老爷进了兵马司那样久,好容易出来了,又忙着打点收拾回扬州,我也不得闲请你到家来坐,所以你不晓得。”

    “哪样事情?”

    “嗨,”元太太依依行到槛窗前,又是一叹。这一叹,把江面吹皱,粼粼的波光在凄凄淡淡地拍涌,“我们老爷不晓得打哪里晓得我与他的事情,兵马司回来,就骂了我好些日。我抵死不认,老爷骂了些日子不骂了,心里那口气出不了,暗地里,就使人去打了他一顿。”

    “我的天老爷!”箫娘瞠目结舌地跟随到窗,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顾歪着眼看她。

    元太太忙转过眼来,抓了她的手央求,“你替我瞧瞧他去,可打坏了哪里不曾。回头捎个信到扬州,好叫我放心嚜。我与他,这辈子无缘了,只要彼此都还好,我就安心了。”

    箫娘望着江水远翠,可是不得了,这偷情的还偷出真情来了?转念又想,万物有情,缘分天定,孽缘也是缘呐!

    她在心里荡气回肠一番,点头应了,“成嚜,你放心,回首我就瞧去。好不好的,我使我们泠哥儿代笔,写信给你。只是你要留心,别叫你们老爷查去了。”

    “我晓得。”

    二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就要开船,箫娘只得辞将登岸。码头上回望,元太太带着小姐到船头来,与她挥手。箫娘留驻许久,直望着那船朝烟波断肠处驶去。

    回首待要登舆,却恍见乱糟糟的码头上立着个人,细细分辨,正是那位做瓷器生意的周大官人。箫娘要去寻他说话,众目睽睽,又不好去拉扯。

    想他也是来送人的,只管立在那里把元家的一去不复返的船远远望着,凭目遥送芳尘去。望到望不见,他稍稍垂首,不知在想什么,在轻涛拍岸的码头沉吟半日,方肯拔腿而去。

    箫娘这时才瞧见,他走路一瘸一拐,左边条腿迈出去,再把右边条腿往前拖。码头上行人芜杂,搬货的力夫、背褡裢的商贩、摇扇的相公、过往的轿马……

    那片年轻英挺的背影倏高倏低地淹没在人海。她在后望着,恍惚觉得,好似有一段跌宕的故事在他肩头起伏,又慢慢搁浅。

    那终归是别人的故事了,与她不相干。她的故事,正随席泠高升,迎来峰回路转,万兴未艾的好时节。

    可不巧,有的旁枝末节,却是她避也难避的。席泠升官,不单她高兴,就连虞家也跟着高兴。

    倒像席泠已成了虞家子弟似的,老侯爷成日念叨:“好好好,这个后生,我就说看他不错,果然他就是块料!二十五不到的年纪,就做了四品大员,掌握南京政务,往后还了得?”

    老太太瘪着嘴,也不禁笑出来,“倒是比咱们家这些不争气的孙侄一辈要强得多。那件事情,你找个日子,赶紧与他说了,定下来,好叫敏之时时跟着他,也学些个城府高低。你瞧这一年,考个举人还勉强!定了他姐夫,不管过没过礼,在外头都好管教他。”

    “你这话是正经。”老侯爷拈着须想一想,点头笑道:“清明才过,端午上头我又要往扬州去一趟。啧、我看呐,中元节,喊他往家来,把这事情说给他。往后的事情,你请个媒妁来替他张罗。告诉他,不要他什么,只要留个要紧的物件做个定就是了,切不可叫他费银钱。他才升任府丞,处处正是使钱的时候。”

    “我不晓得这个?咱们家也不缺他两个钱。”

    这里商议了,风声露到露浓耳朵里,惹得露浓满心欢喜,在书案上朝窗外望去,芭蕉摇影,花繁蝶乱,一派相思春不醒。

    丫头趁势踅到案前问:“姑娘要去贺泠官人高升,预备几时去呢?拣个日子,我好预备东西啊。”

    自元宵一别,与席泠又是将近四月未见,露浓早是日思夜想,枕上难免。眼下提上日程来,粉颊低垂,羞眼婉媚。想了想,叫丫头研磨,“我先给箫娘下个贴,省得她成日这里跑那里跳的。她不在家,我如何去呢?”

    “可箫娘不认得字呀,使人传个话吧?”

    露浓笔架上摘下支笔来,悬想半日。箫娘与席泠有首尾,倘或叫人传话,她趁势推了,倒不好。便仍旧下笔,“还是下帖的好,她不识字,少不得叫泠官人念给她,泠官人自然就晓得了。”

    他晓得了,会期待么?露浓止不住想。单是想,那种似是似非的不确定就足够叫她发上一刻的呆。人多少有些贱根,越是琢磨不透的,越吸引。

    丫头将她手一碰,下巴朝贴上一怼,歪着脑袋研墨,“只是要该送些什么礼呢?我瞧泠官人不好吃穿,也不好金银,不晓得送什么合他的心意。”

    露浓亦跟着从那个烦难陷入这个烦难,这个烦恼终归简单许多,顷刻她眼一亮,“我有一方李墨1,还是十六岁时宫里的娘娘赐的,你取来装好,给他带去。他最爱文章,给他使用,他一定喜欢的。”

    这里写完贴,露浓交给丫头,嘱咐着,“不要叫家里的人晓得。”

    丫头特意寻了个不识字的婆子去送,赶上箫娘正要往何家探望绿蟾,顺道拿了这帖子叫绿蟾念给她听。绿蟾恹恹地倚在床头,念完递回与她,“你如今真是不得了,侯门的千金赶着来瞧你。”

    却不见箫娘欢喜,反握着那帖子怅怏地发了片刻怔,后把帖子悻悻地扬一扬,“她哪里是来瞧我呢?不过是借瞧我的由头,来瞧泠哥。”

    “什么?”绿蟾往上撑了两分,白白的脸色添了一丝精神,“你的意思,她是想泠官人的主意?”

    箫娘望着她瘪嘴,点了点头。绿蟾思想片刻,才张口,便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箫娘忙旋到案上倒了盅热茶与她,她吃了,嗓子仍有些发哑,“这也了不得,她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心里头想想就罢了,怎么还借故往你家跑?倘或传出风去,你们泠官人如何处?”

    “她都不怕,我们怕什么?”箫娘乜着眼,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偏巧丫头端茶果进来,搁在案上笑,“我说你这个人,面上看着瞧着精明,里头却是个傻的。这种事,女人自然是吃亏,可那是吃亏在前头。你们泠官人未娶妻婚配,闹出风去,世人还不逼着他娶了她去?他不娶,人怎么说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抹脸就不认人。”

    箫娘适才警醒,“你这话说得有些道理……那我叫泠哥后日外头多逛逛,晚些再归家。”

    绿蟾跟着笑了两声,“这世上,凶的恶的都不怕,只怕这种难缠的,又是位千金万金的小姐,既不能得罪她,又不好伤她的脸面。只盼她自家醒些事,免了一堆人的烦难。”

    “她像你一样讲理就好了?也不知吃了什么秤砣,铁了心似的把泠哥望着。”说到此节,箫娘将绿蟾的被角掖一掖,转过话锋,“你这些日觉得怎么样呢?还吃从前的药么?”

    “请了太医署的大夫来瞧,换了副方,只是我吃着还是那样子,也不见好坏的。”

    “你爹有消息了么?”

    绿蟾翘着唇角,笑得苦涩,“头先没走远,使去打听的人回来得倒快,说是路上还算顺当。这会走得远了,哪有那么快回的?日行八十里,路上又疾风暴雨的,你想想,哪里能好呢?”

    箫娘少不得劝她几句,落后又问:“何小官人搬到哪个屋里去睡了?”

    “随他搬到哪里吧。”绿蟾凄淡地笑着,面容清淹。

    见她说起何盏就不爱讲话,箫娘也不再问了。陪着闲坐一会,辞将出去。

    丫头去送,少不得与她议论,“两个人打从那时起,愈发不讲话。姑爷倘或说几句逗她,她也不理会,渐渐的,姑爷也不好多说了,只早出晚睡前,往这屋里来瞧一眼,姑娘睡着,他便多坐一会,姑娘倘或醒着,他连坐也不好多坐。”

    闻言,箫娘深叹,“好好的夫妻,何苦弄得如此?”

    叹完出去,门前溪水长流,朝朝暮暮间,不知流转了多少情愁。箫娘一时难禁伤怀,在正屋卧房里寻了包胡桃出来,捏着把小钳盘在榻上剥胡桃。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想着那日周大官人瘸了的腿,一会又想绿蟾与何盏形同陌路的现状。想得日影西斜,树荫东转,只觉春秋易变,还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难得伤怀一回,碰巧就叫归家的席泠撞见。他倚在院门上,远远瞧她在对面窗户上发怔,就静瞧了一会。直到箫娘望见喊他,“你不进来,发什么怔呢?”

    席泠打秦淮河上回来,穿着补服,手里拎着一条鱼。那鱼张着一圈嘴,死了有一会了,却死不瞑目地向上瞪着他。他提起来给箫娘瞧,“去查河道,顺道买的。”

    未几搁在厨房,洗手进来,摘了乌纱帽宽衣。箫娘在榻上看他换了件黧色的道袍,那颜色像搁得发霉的水墨画,黑里泛着一点陈旧的黄。他系了衣带子转来榻上,箫娘就跪起身,迎面往他嘴里腮了一把碎胡桃。

    席泠没瞧清是什么就咽进肚子里,往炕桌上一瞧,是一罐的胡桃。箫娘吊着他的脖子咯咯笑,“夹碎了的,给你吃。”

    怪道了,席泠险些没叫几点碎壳硌了牙,握住她的腰捏了一把,“夹碎的就给我吃?”

    “你不吃谁吃?回头咱们家喂条狗,给它吃也成。”

    席泠望她片刻,笑起来,环住她的腰,隔着薄薄绡纱,在触到与触不到之间,抚她的皮肉。然后一把将她抱下榻,自己倚上去,“瀹盅茶我吃。”

    箫娘回首看他把脑袋枕在窗台,脸高高地仰着瞧屋檐,只露着个下颌。顺着他的下颌看,屋檐与窗之间窄窄的天空不知几时密云聚拢了,东深西浅的颜色,阳光企图穿透,院中一点暗暗的金黄,像他衣裳那种若有似无又无处不在的旧黄。

    顷刻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亏得他回来的及时。箫娘向他滚动的喉结暗暗剜一眼,喜滋滋去搬了小炉瀹茶。

    一向瀹茶的炭都是有烟的,她就搁在他脚下,拿着把蒲扇,使坏地冲着他扇。

    席泠咳嗽两声仰回脸,把一条膝支起来,手腕懒懒地搭在上头,眼里只两分不耐烦,余下全是纵容,“我忙了半日才刚回家,你只管折腾我做什么?”

    箫娘蹲在地上,一手打着扇,一手托着腮,眼角斜斜地朝梁上一飞,“我几时折腾你了?”

    眼风像一只薄弱的蝴蝶,凄丽地栖在梁上。席泠伸下手去,将她一把捞上来。箫娘坐在他放平的那条腿上,歪在他怀里笑。席泠也笑两声,冲着她的耳朵吐热热的气息,“原来不是折腾我,是想叫我折腾你。”

    她缩一缩脖子,要面子地打他,“你哪只眼见的!”

    话虽这样讲,可她自己又歪倒在他肩上,往他怀里贴,贴得没缝隙,恨不得灵魂钻进他心里去。席泠一条手臂圈住她,一条手臂长长地搭在窗畔,凭她没骨头似的钻缠,目光轻浮在她脸上、心口。

    箫娘只恐怕是被他看穿了,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说起,“虞露浓给我下了个帖,说后日要往家来瞧我。”

    说话间,她在榻枕底下抽出帖子给他瞧。是一张拱花笺,打开扑鼻暗香,像是有一百种花死亡,凄怨瑰丽地流芳。

    左角还轧压着一枝白玉兰,又显得别致清幽。字有些颜真卿之风,只是稍显柳弱。好似是故意写给席泠瞧的,一撇一捺,依依婉转,道不尽九曲回肠里藏的心事。藏着,偏又想叫他发现。

    席泠心领神会,将笺折上递回给箫娘,“下帖给你,这是叫你没有回绝的余地。”

    箫娘翻个眼皮,“谁不晓得?来瞧我是假,来瞧你才是真的。”她嘴里的字叽里呱啦往外蹦,与窗外沥沥的雨水齐敲着,“后日你衙门出来,随你哪里逛去,估摸着她走了你再回来。咱们家这么点地方,她侯门的千金,你们两个一个屋檐下,传出去可不好听。”

    席泠漫不经心地点头,后脑枕回窗台,用雨迷的眼睇着她。她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你是男人不妨碍,可想想,她小姐家坏了名声,岂不是更要赖上你了?那时候你还不娶她,人家也要说你不算个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你不知道么?”席泠慵懒地笑着,腿上颠一颠她,“你知道就好了,别人不去管他。”

    恰逢下头小炉上咕噜咕噜滚水泡,箫娘见他又不正经起来,趁势跳将下去,粉颈低垂,露给他一截剔透的皮肤,“不跟你说了,三两句话就要往歪了说!”

    片刻瀹了茶来,滚烫地搁在炕桌上,蒸腾的烟正对窗外的水雾,一冷一热,熏得人心里也是潮热的。

    席泠呷了一口,轻叹了一声,好似舒服了,歪回窗畔,“不说虞家了。晴芳的事我使人去打听了,来人讲她和她男人给一户姓曹的人家买了去,我叫人去与他家交涉,回头将他们买过来。”

    箫娘在炕桌对面点头,“只是此刻买回来,安插他们在哪里呢?”

    “等接了他们来,新宅子也收拾好了,自然有地方安插。”

    提起这个,箫娘也将腰提起,“新宅子到底买在哪里的?你早告诉我,过了契,我就好去收拾收拾啊。”

    “不烦你。”席泠抵着额角笑,“你只等着住就是了。”

    神神秘秘的,箫娘问几回他都是胡乱混过去,她也懒得追究了,乐得自在。

    只有一桩事,自他说下后,她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想问不好问的,她趴在炕桌上,把吃空的茶盅拨弄着,“你上回讲,咱们的婚事,要请媒妁立婚书。我看王婆子得闲,你说下个日子嚜,我好先告诉她,叫她腾个空给我。”

    席泠毫不客气地一下将她拆穿,“你这是向我催促?”

    “不是呀不是呀!”箫娘忙把腰端起来,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盯得心脸发烫,“我不是催你呀,我的意思是,得有个日子嘛。王婆子小有名气的伐柯人,平日忙得很,我得先告诉她,她才好定个时候往咱们家来呀。”

    “急什么呢?”席泠也暗暗使坏,不肯说他已托了郑主事去办。衙门里的人办事便宜,自然能省许多繁琐的规矩。他的一个指端在盅口悠哉地摩着圈,睨着眼,“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横竖咱们同夫妻也不差什么,也不着急。”

    “是啊,是不急这一时半会的。”箫娘藏着一点不高兴,低下脸,为回避这个话题,又说起别的事,“我恍惚听见隔壁陶家的宅子这几日开始有人走动起来,叮铃咣当的,恍惚是有人买下了那处地方。”

    “是么?谁家这样有钱?”

    箫娘咬着下唇,好似咬紧了她那一点贪心,“要多少钱?”

    “县衙门里定的价,听说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她倒是拿得出,只是碍着绿蟾的干系,好似背后买了她家的房子,是背后给她伤口撒盐似的,因此她一向没说。心里却是想的,所以有些遗憾,“五百两也不算多,按说他家那地方,真是别致敞亮,还是你祖上的地呢。”

    席泠望她一会,又是那种明察秋毫的眼神,那种若隐若现的笑。箫娘那一点贪心难逃他的法眼,正有些讪意,却见他在炕桌上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长长的,微张着,骨节均匀地突出来,很可靠。经络又是凌乱地爬着,迷惑人。他将她牵下榻,绕到怀里来,歪下脸亲她。

    亲得不轻不重,挠痒痒似的,越挠越痒。箫娘要避,歪着脸缩着肩,又不大舍得完全躲开,跟他捉迷藏似的,“不要嚜。”

    “不要什么?”席泠的嘴悬在她的嘴边笑。

    雨变小了,细细绵绵的,四下里的风景清晰了一些,还是笼在薄薄的烟纱里。半熟的杏砸了些落在地上,院墙上水渍淋漓,隐约还有墙外邻舍的脚步声,说话声。

    箫娘遮遮掩掩的,朝墙头望一眼,好像上头冒出一对眼睛在窥视。她有些慌,心跳得很快很乱,气息也有些迷离,“没日没夜的,仔细亏了身子。”

    席泠的手爬到她鸦青的素纱长衫里,是一件掩襟的,面上一层薄薄的鸦青素纱,里头宝蓝的一层里子隐隐浮着,仿若黄昏朦瞳的天色,暗藏着一切萌动的慾。

    他熟悉地拆解着里头主腰2的带子,一条又一条的系得烦脞。好在他已十分熟悉女人的衣裳了,拆得得心应手。他衔一下她的嘴,迷情地笑着,“亏给你的,算亏么?”

    箫娘就着搭在他肩上的手拧他一下,他的肉很扎实,拧不起来,她又改为不痛不痒地捶他一下。

    他也报复她,把她乱跳的心握在手里。她天旋地转地仰起下颌,那浅颜色的腮颊像他的画绢,给他匀上新鲜的、靡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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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墨:李廷圭墨;南唐李廷圭发明,墨中至宝。

    2主腰:抹胸,腰侧衣带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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