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肉蒸得老,  失了滋味,席泠在仇家略吃了些酒肉,不觉饿,  随意吃罢了两口,便搁住了碗,  转背进屋。箫娘干坐在院内,  饭也吃得味同嚼蜡,索性收了碗碟摆茶吃。

    席泠听见她窸窸窣窣忙一阵,窗户外一瞧,她正捧着盅仰头看杏树,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茶。他暗暗好笑,  提着笔喊:“你为什么不进屋,外头不晒?”

    浓阴密匝,  漏下的光束也够晒人的,箫娘额上已有些粉汗,  却心虚的鼓着气,“不晒啊,树下凉快着呢。”

    她不敢进去,  确切一点,  是她怕与他独处密室,  他会褪下所有彬彬斯文的伪装,  像上回一样,出其不意地侵犯她一下。可她又舍不得走,便游离在这一堵墙、一扇窗的距离之内。

    席泠明明有所感,  还佯作不懂,  “我发觉你这些日讲起斯文来了,  不爱进我的屋子。怎么,  我屋里有老虎要吃你?”

    你可不就是那只老虎嚜,箫娘怨懑地想,抬着脸老远地冲他翻翻眼皮,“我在外头吹吹风。”

    他点点头,半身收进了窗。箫娘怄得把脚跺了跺,只厌他怎么不再多劝两句,再劝两句,她就进去了呀!

    正值个僵持不下,偏有人推波助澜。墙外隐隐人声,箫娘探头张望,果然见个圆润的男人走进来,后头还跟着郑班头。迎面见箫娘,郑班头作了揖,“敢问老夫人,大人在不在家?”

    不时席泠闻声而出,站在门首噙着丝笑,“白主簿,真是稀客。”

    原来那白丰年自打前些日将席泠复起为官的风声走漏给虞家,左右等着瞧席泠笑话,谁知虞家又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迟迟没个动静。

    他只怕坐以待毙,便转而备了些礼,可巧又在仇九家撞见郑班头,便请他领着登门,从中调和才好。这厢让进院来,招呼两个小厮将好些料子抬进正屋,又摸了两只锦盒搁在案上。

    几方坐罢,席泠将那些东西一瞧,斜睐白丰年,“白主簿这是个什么意思?我家也无人做寿办喜事,你抬这些东西来,难不成是叫我替你存放么?”

    郑班头在下吭吭笑了两声,白丰年帕子揩着汗,瞧了眼郑班头的眼色,笑嘻嘻顺着话接,“正是这话,赶上今日收账,好些东西家里没处放,若放别家去,我到底不放心。想来想去,想起大人来,就想着抬到大人这里,请大人暂替小的收着,大人可千万帮小的这个忙。”

    恰逢箫娘奉茶上来,席泠不言不语,请了茶自呷一口。白丰年到底拿不准他的心思,又听见郑班头方才喊箫娘“老夫人”。

    于是心眼一动,忙将案上个长匣子打开捧到箫娘眼前,“初次拜见老夫人,没个孝敬,小小心意,望老夫人笑纳。”

    却是一只细细金簪,簪头玉兰花苞的样式,大约只四五两,斤两倒不重,只是做工精细。箫娘眼里锃亮,心内喜欢,只是不敢莽撞,把眼窥席泠。

    席泠见她一双眼水晶似得波动,便稍稍点头,箫娘一把接下,笑着回谢,旋裙出去往正街上买糕子摆碟子。

    白丰年落下一半心,落回座上,折了帕子把满头汗细细揩,“小的今日在县尊大人家吃喜酒,去得晚了,到时听说大人已先归了家,忙赶来拜过。自进了县衙,还未曾拜会过大人,从前小的不知礼数不会讲话,恐怕不防哪里冲撞了大人,今番特意来向大人赔罪,请大人恕小的从前无知唐突。”

    说话间,那肥肥的身子拔起来躬了又躬。席泠却如耳边吹过一缕薄风,毫无异色,噙着零星笑,“白主簿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能有什么过节,误会而已。”

    “误会、对对对、误会而已!”白丰年喜得脸上肥肉直颤,又落下座。抬眼一瞧郑班头脸色,复起身拱手,“小的不敢多作叨扰,家中还有些事,先辞过了。”

    “白主簿慢走,恕不远送。”

    郑班头代为送客,将白丰年送至溪边,拍拍他的胸膛,“我说白主簿,来前我就讲了,大人喜欢清静,您只把该说的话说了,早走为上。您倒好,又坐回去,还想留下来吃饭不成?”

    “见笑见笑,多谢郑班头指点,改日请你吃酒。”

    那白丰年领着家下人摇摇摆摆而去,郑班头在后目送,两只眼被太阳射阖,提起唇角笑了下,隐含轻蔑。

    折回院内,夏蝉嚣嚷,席泠静坐屋内,手上磕磕绊绊地转着只空茶盅。

    郑班头走到跟前拱手,“老爷想得不错,巡检司的元澜与陶知行仇通判确有些私觌,自老爷归家,三人在仇家书房内商谈了有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一直到县尊迎亲归府,这才散,不知在论些什么。”

    席泠将盅搁下,淡淡点头,“陶家代仇家销粮,那么大的数目要通关,少不得要巡检司抬手。看来他们要开始往外运粮了。”

    “数目如此多,他们一定是分批运送,要不要等顺天府派来彻查的人到了,叫应天府与县衙派人抓他们个现行?”

    “你抓不到的。”席泠沉静遥遥头,“整个南京都是巡检司在查访,等衙门的人寻过去,只怕连蛛丝马迹也没了。”

    郑班头正埋首僝僽,听见席泠吁了口气,“不急,朝廷派了江南巡抚回南京暗查此案,届时我再去会会这元澜。”说着,他将白丰年带来那些料子淡睃一眼,“拣几匹好料子回去,给嫂夫人与子侄们裁衣裳穿。”

    郑班头原要推辞,话悬在嘴边,到底领了命。他晓得席泠收这些礼,绝不为敛财,至于为了什么,又总有些看不透。

    “那我不送了,请慢去。”

    席泠丢下堆礼任他挑拣,打帘子进了卧房。日影稍转,箫娘提着两包点心回来,进屋不见人,只剩乱乱一堆礼,忙收捡进卧房。

    都归置了,扯开截绛紫素罗比身上朝席泠挑下巴,“这料子我裁件短褂子,好不好?”

    “随你。”席泠头也未抬。

    箫娘又将那只玉兰金簪子取出来,斜插云鬟,落到对榻歪着脸,“好看吧?”

    席泠稍稍抬眉,就瞧见她亮晶晶的眼,像水光的投影。他干脆搁下笔,背靠在窗户上,支起一条膝,十分翛然,“你这会子又不怕屋里有老虎要吃你了?”

    就把箫娘的心事提上来,连跟着脸也有些泛红,羞而转愤,“少放歪屁!”

    席泠振着胸膛笑了,手肘撑在膝上拖着额看她,一点一寸地,把笑收回惯常似笑而非的情态。那目光莫名像跟羽毛,将箫娘的心搔得有些痒痒的不自在。她以为他终于有话要说了,说那些他从不提起的隐秘情绪、以及那个拥抱。

    哪怕是辩解呢,只要他肯承认,箫娘就能抓住他的马脚,用来辖制他。

    那些浮想联翩的“辖制”二字,把她自己也吓一跳,在他钻研她的目光里,她又跼蹐、又期盼。可她难安地空等了一场,席泠什么也没讲,伸来胳膊重提他的笔,游龙飞凤地钻研他那些看不懂的字词。

    箫娘觉得他还是继续钻研她的好,既然他不“钻研”她了,她就冷不防地提醒一下,“你今日,在仇家吃了多少酒啊?”

    “嗯?”席泠把眼皮子一剪,就事论事,“三杯五盏吧,记不清了,吃了碗醒酒汤,倒不妨事。”

    “你酒量不好,又不会讲话,少吃些才是,仔细场面上吃醉了,得罪人还不晓得。”

    “放心,没醉。”

    箫娘把半身探前一点,一会看他游动的笔,一会窥他一眼,“你这个人,吃醉了酒,做事情‘毛手毛脚’的……你自家晓不晓得?”

    席泠把笔浅住,抬起轻攒的眉,脑袋装模作样地偏了个方向,“我吃醉酒……做过什么?叫我好生想想……”

    阳光的阴影在他的眉宇间倏叠倏展,箫娘的一颗心也随之倏叠倏展。他就要想起来了……倘若他提起,她该羞答答地垂首,还是媚眼横波嗔怪他呢?

    箫娘惶惶不知所措,只怕泄露她萌动的心事,慌张间,就将炕桌上一沓纸扬起,“想不起我告诉你,你那日哪里吃多了酒回来,捡着堆狗屎要当饭吃,是我拦的你!”

    席泠无声笑起来,窗口的太阳渡着他半张脸,大约是晒得舒服了,他索性懒洋洋地把脑袋仰在窗台上——

    檐角结了张细细的蜘蛛网,网住了一只白蛾,那薄弱的翅膀如何扇动也挣不开,显得可怜。他把眼皮沉下来,眼缝里睨面前这只脆弱的飞蛾。

    “飞蛾”受了惊,扇着袖打他,“你又不讲话!生张嘴做什么,不如缝了!”

    席泠舌尖抿一抿下唇,望着她,眼丝既是张网,也是一团火,“我在想……这家里哪来的狗屎?”

    箫娘此刻真恨不能将他的嘴缝起来,她负气起身,理理衣裙,恶狠狠剜他一眼,“我要回去了,想你的屎吃去吧!”

    直到暨至院门,席泠也没留她,他惯来是不留她的。她却忍不住回头,席泠就歪在窗台望着她笑,目光似一张天罗地网,要把她的魂魄捕捉出来。

    她忽然懂得,他的确在编一张网,等着她抛利舍财地往回钻,他不要一切怜悯施舍,他要人心甘情愿。

    想他的屎吃去吧!箫娘怀恨咒骂。

    可刚出门,桃花敛恨的眼又止不住笑了,映着斜日半山,花烟溪岸,好一面娇颜。

    另一面花做的玉貌则在红烛纱幔之间,娇娇怯怯地凤眼横波,把面前这位梦里走来的郎君媚孜孜瞟着,那眼风,只在欲说还羞之间。

    仇九晋搁下挑盖头的秤杆,却觉索然无味。闹了一日,到这花好月圆的功夫,他才回过神,今日这出金童玉女的大戏,是他做的小生。

    他旋回案上,倒了盅酒衔在唇边把帐里佳人睨一眼,杯中酒悠悠,难洗今朝愁。那床上坐着个纸糊的美人,还是个恶毒的美人。

    他搁下盅踅入屏后解衣裳。玉台只当他在宽衣解带,心里又慌又喜。不想他又衣冠整齐地穿着一身青黛常服出来,把手随意扬一扬,“你先睡,我眼前还有点事,不必等我。”

    只把她的心从虚飘飘的云端跌入尘泥,女儿家,又不好开口留他,只得问:“这样暗了,你纵有要紧事,这会也瞧不清看不明的,明日再办不行么?”

    仇九晋始终记得她使人打箫娘的事情,新郁旧恨涌上心头,扯了唇角冷笑了下,“不干你的事。”

    片刻人去楼空,玉台一口气堵在心头,又怕招人笑话,不敢声嚷,只悄悄把贴身丫头叫进门卸妆睡下不题。

    按说仇九晋使小厮套了车,故意洞房花烛夜将玉台冷在那里。不单是今夜,他预备往后一辈子都将她冷在那里,让她随着光阴,枯死一切天真的期盼,成为他母亲那样一具麻木的空壳。

    他欹在车壁上笑了,泄尽一身力,深更半夜回到听松园来,慌得丫头们点灯瀹茶要伺候夜宵。

    他摆手不要,钻进卧房,见箫娘在铺上睡着,走去把帐挂在银勾上笑,“听见我回来,你也不起身?”

    箫娘惊坐起来,难以置信地揉眼睛,“我恍惚是听见软玉在招呼谁,还当是做梦呢。怪了!你今日做新郎官,怎的又跑到这里来?!”

    他落在床沿上笑了下,“瞧见那辛玉台,就想起她上回打你的事,心里窝着火,哪还有那心神与她睡觉?我往你这里来,气死她!”

    两侧银釭新燃,照着箫娘乍惊乍喜的脸色,“她就没留你?”

    “大约闺秀小姐,拉不下这个脸面,只留了一句,我没依她。”

    箫娘想想就痛快,软拳头把床铺砸了一下。仇九晋见她笑得高兴,心里倏就添了几分不自在,靠在床架子上往里头睨她,“你是为我抛下她高兴呢,还是为我过来了高兴?”

    她渐渐敛了笑,睐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没意思,来都来了,又问什么?”

    万籁无声,仇九晋脑子里轰闹了一天,此刻静下来,回首白天风光无限的一切,就有些伤怀,“小箫儿,我真是不想成这个亲。今日骑在马上,叫人摆弄来摆弄去,我都不是我自己了。”

    箫娘打着哈欠,不以为意,“做新郎官还不高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向来不是你们男人的得意时?”

    或许是白日劳累,在这软绵绵的夜,仇九晋隽雅的脸露尽疲惫。他把脑袋靠在架子床的屏罩上,轻轻叹息,“只有跟你一起我才觉得意,我仍是我,能为自己做主,也能为你做主。”

    可是箫娘已经把她的喜怒哀乐与心跳交给另一个人主宰了。她忽然心虚,越心虚就越想逃,“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堂堂县尊大人,又是那样的家世,怎么就不能自己做主了?你都不能做主,那我就该着任人摆布了。”

    仇九晋拉着她往床沿缩过来,两个并排坐着,这架势,显然是要谈些彼此都避忌的话题了。

    他瞩目着箫娘,她穿着绛紫的鲛绡寝衣,髻发睡得凌乱,惺忪地下坠,像她这个人,好像什么都在意,又什么都不在意。

    他看了一会儿,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温柔地摩挲她的耳垂,笑了下,撕破他往常竭力在遮掩的真相,“你懂的,只是装不懂。我有什么呢?我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我只是个傀儡,外祖父的、父亲的、母亲的、整个仇家的……倘或我能做主,我就要娶你……”

    说到此节,那笑渐有些功败垂成,“不晓得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箫娘侧睇他一眼,依旧回避,“良贱不可通婚,你忘了?”

    其实仇九晋心里早有了答案,他没那么愚蠢,当已过去的、无数个这样的夜,月光如一捧清水,洗净他们中间横着的那些看似芜杂的问题——

    他无奈的婚姻、他们贵贱之分地位、软玉那个可有可无的丫头、还有令他头疼令她欢喜的金银富贵……

    洗净这些,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再爱他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把这些问题摆在他们中间,用来掩盖她不是人变了、而是变了心的残酷事实。

    可到这一天,他忽然不想再遮掩,他已经有感觉,箫娘的精力快要耗尽,他们将迎来一个破碎的结局,他不想碎得太难看。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得像叹息,“对我诚实一次吧。今天所有人都来贺我,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只是假装客气,连我自己也是假装欢喜。你就对我真一次,像从前那样。”

    忽然一阵东风,一番夜雨,雨滴频频敲窗,愈显得寂静。

    他以为箫娘不会再开口,谁知她又出声,嗓音格外清冷,“你讲这话倒不错,咱们都是假装。你假装你还是当初的模样,我假装还爱你,骗点好日子过。”

    说起来,箫娘就像松了口气,原来承认不爱他是件轻松的事情。一轻松,她就笑了,含着微微嘲讽:

    “装也装不像,我成日就惦记着算计你的钱。不瞒你,你不给我现银子,我就想法子多要些好料子好衣裳去典银子。有一天,我坐在榻上数钱,数着数着,发觉我对你已经没有几分真心了。从前咱们在一起时,你从背后变串糖葫芦给我我都能高兴半天,如今你给我五十两现银子我还心里怨你不够大方。”

    她越笑越清醒,远处的妆镜里映着她的脸,像掠过飞花,美得虚无,“阿九,”她像那年站在四下无人的月洞门下那样喊他——

    “阿九。”

    那年,她娇滴滴地背着手,青鬓碧鬟,春裙明艳,故作羞涩地别开眼,“你散学归家,路上给我买几团彩线,各色的都要,我打个络子你笼扇坠子。”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匆匆拔腿回来,转身太猛,险些跌了个跤,趔趄着跑回来捧着她的脸笑,“家里不是有?何必外头买?”

    她由背后伸出手,拖着他的手,将一把铜钱放在他掌心,“不要府里的,府里是你家的东西,不算我送你的。用我的钱去买,买来我打了,才算我自家送你的。”

    “小猫儿,又计较起这个了。”他把手阖拢,用力点头,“成,你等我。”

    到如今,朝言夕改,箫娘歪着脸,烛火映得她又温暖又残酷,“阿九,我在变,你也在变,大概世事就是变幻万千,此刻想想……”

    说着,她吁了口气,像是释然,“做什么不敢承认呢,做什么非要迷执从前?如果你永远不找我,我永远不回到你身边,大约我们对彼此都还有点惦念。现在好了,磨到如今,什么都磨成了灰。”

    仇九晋原本想反驳,可听完她这箩筐坦诚的话,他发觉他有些无能为力地词竭。

    但关于他为什么要补全从前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思量,大约是从前,他可以自由爱人,自由爱她,他有一份完全不受摆布的情感。

    想到从前与如今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有些匀不过气,便张开嘴吸了一口稀薄的空气,萦绊在胸膛,不轻不重的,是旧欢如梦的遗憾——

    很遗憾,他们没跨过俗世光阴,尽管他想要轰烈超凡,也只好无奈地被红尘吞噬。雨水淅沥沥地浇在窗外,但他们干燥的心田,早没法枯草再发。

    夜雨初停时,已见天光,绮窗外隐约烟罩雾蒙。朝来啼莺,铜壶残滴,伴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场春梦终于迟到地迎来该破碎的结局。

    箫娘打点了些衣裳,扎得个大大的包袱皮,身契、一应常戴的首饰、及攒下的银子都搁在妆奁里头,狼狈地抱在怀里,掮在背上,最后朝床上望一眼——

    仇九晋似乎还未醒,迷糊地翻了个身转向帐壁。箫娘忽然有些心酸,她辗转颠簸二十来年,他算得上是与她纠葛至深的人,从热爱到痛恨、欢聚到离散……

    他们不再相爱,却曾把炙热的温柔给过彼此,因此她也不忍过于冷漠。她悄步走到帐前,俄延稍刻,低声说:“你千万要保重啊。”

    然后把背上的包袱皮朝上肩头颠一颠,悄步转了出去。廊下撞见软玉,脸色大惊,“奶奶这是往哪里去?”

    箫娘笑了下,“往我该去的地方去。”走几步,她坏心又起,转过身挨到软玉身边猫着嗓子,“我走了,你在外头终究不是个长法,别像我似的,没个依靠。你还是该进府里头去,是好是歹,终归是他仇家名正言顺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软玉蒙了半日,“你到底往哪里去啊?爷娶新奶奶,你不高兴了?”

    “哎呀你不要过问我嘛,我哪里去又不妨碍你。你只盯着新奶奶,你的前程,可在她手里握着呢。”

    软玉也懒得过问,横竖看她这大包小包的,必定是难回了。这么一想,心理难免高兴,与她浅说两句,送出门去。

    折返进园,晨曦透雾,落红满地空台榭,屋檐慢吞吞地坠着水珠,叮咚叮咚,昨夜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阳光还复来。

    仇九晋独坐床沿,把屋子淡淡环顾。他也不确定他是否还爱箫娘,还是正如她说的,只是种对缺陷的执着。

    但她此刻走了,他也好似空了一半,他苦心找寻的从前那个自己,都随她的离去,散了痕迹。他终于只剩了现在这个惨淡的自己。

    软玉唼喋不休的红唇模糊在他眼前,被她一搡,他醒过神,“你说什么?”

    软玉一屁股落在床上,朝窗户递递下巴,“我瞧见奶奶收拾了包袱出去了,问她哪里去,她又不讲。你瞧,可是我从前说那话?她把身契藏起来不叫你晓得,就是没安心跟你呢,偏你个傻子,给她买屋子置家具,如今人走了,往后这园子该怎么处置?”

    “她没说要去哪里?”

    “没说,她还有什么亲戚?左不过是投奔亲戚去了嚜。”

    仇九晋想到了席泠,认定箫娘一定是投奔他去了,他身上有一种澹然朱紫的倔强,正与箫娘身上那种凡桃俗李的固执不谋而合,都像是对世道的另一种“不妥协”。

    软玉见他发怔,将他胳膊摇一摇,“说呀,这园子怎么处置好?!”

    冷不防地,仇九晋一把抱住了她,声音听起来无常,“叫华筵找人出手,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府。”

    “真的?”软玉高兴得险些跳起来,可被他两条胳膊紧紧箍着。她看不见他的脸,她以为他也是在高兴的,所以任性地撒娇,“我进去,可不跟那位新奶奶住,你得使人给我另腾几间屋子出来,我要自己住的。”

    “好。”

    仇九晋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一味应承,愈发收拢手臂,把软玉紧抱。他拥有的太多,但他自己知道,他真真正正到了一无所有。

    他在她背后一笑,却是哭了。

    春园难停旧客,湘江依然北流。兜兜转转,箫娘又落魄地回到富贵夹击的杏墙内。

    说是落魄,可当她开了西厢,扫落尘嚣,归置完行李,那唇角还迟迟落不下来。她支颐着坐在昔日窗前,迎面一望,正对东墙密杏,正午的太阳抓取浓阴,只得树下窄窄一片阴凉。

    那流光窄了又宽,宽了又窄,有尽的浮生都缥缈在里头。明朝说不清,大约又会穷困潦倒吧?她倏地惊起,把妆奁内的百把两银子寻布头包了,塞到床底下。

    她还是爱钱,只是把这份狂热的爱,分了些给席泠,所以为他,她像为财一样不计代价。

    也因此,她打算起来,既吃了这个亏,就不能再吃一点亏,决不能告诉席泠,她是为他回来的。她得等着他承认爱她,抢占先机,往后就能后发制人!

    爱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才稳妥——她正暗暗打着算盘,不防听见院门开阖,那算盘珠子就碎成了满地的水晶,叮叮当当滚着盼着、张望着。

    果然是席泠归家,路过窗前,瞧见她便把额心轻蹙,“开了这屋做什么?”

    箫娘每个毛孔都叫嚣着“我回来啦!”可面上仍维持着平和,“睡么,难不成开了养猪呀?”

    “你这话说得不错。”席泠在窗外剪着条胳膊,气态闲怡,好似半点不惊不喜。

    箫娘伸出胳膊捶他,“你说谁是猪?!”

    可是他心里怎么样呢,险些泄露在清澈的眼里,“怎的回来了?”

    他的影扑在箫娘身上,像远距离的一个拥抱。箫娘跌回椅上,跌在他坚壮的影子里头,骨头都有些发软。

    面上却淡淡地盯着他墨绿的胸膛,随意摆摆手,“别提了,仇九晋娶了辛玉台,我昨晚想了一夜,怎么想这辛玉台都不可能饶了我。与其在那里等着她收拾,不如逃命是正经。”

    席泠不由得扬了嘴角,点点头,“你倒是一贯会擘画……仇九晋晓得么?”

    “晓得晓得,我同他说清楚了,他的钱我不要,他家我也攀不起,不如各奔东西的好。”

    话音甫落,她又恐自己姿态放得太低,忙把纤腰端起,“嗳,我可是打空手回来的,分文没有,就连你从前给的那些钱,也都开销了。如今你可得加紧升官发财养活我,我花钱可多!清不清楚?”

    吐最后四个字时,她将眼皮轻掀,斜斜地仰着,让她的影落进他的眼底,像是在讨要个承诺。好在席泠从不拒绝她,点了下颌,“烧饭了么?我有些饿。”

    “没有,我才归置好,没那功夫。我是该你的?见着我就饿!”

    “那我往河边叫几个菜来。”

    他笑了下,就转背出去,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她总会回来。

    箫娘像给他算计了似的,心里生恨,够着个脑袋窥他的背。那片墨绿的背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不知埋没了多少桑田,他浩瀚的心事必定也深埋在里头。

    她咬着牙想,早晚得给他挖出来!她猜测,届时在阳光下摊开,一定是他对她铺天盖地的爱。

    这么一猜,就总想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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