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遥山, 野渡飞鸟来,在溪水潺潺的长巷里打转。箫娘乱麻麻的心如水乱流,似蝉乱聒, 渐渐又在席泠的寡语里岑寂下去。
下晌暨至陶家,走入绿蟾闺房, 见绿蟾恹恹倚在榻上, 绉纱裹轻体,添了几分憔悴。箫娘便打趣:“哎唷,才困了几日,就愁得这样,哪里值得呢?”
绿蟾乍见她, 欢喜得要不得,忙捉裙下榻迎来, “你怎的又这几日不来?往哪里走跳去了?”
“左不过元家柏家张家王家的,总不得闲, 今日抽空来瞧瞧你。”
说话间,两人暗暗对眼,绿蟾将屋里丫鬟追出去, 只留跟前常伺候那个端来茶果。
箫娘浅浅抿口茶, 和软轻笑, “你不要急, 何小官人叫我告诉你,他向他父亲说了要求你为妻,只等他何老爷回话。你们两家官商有别, 总要等他老人家思虑几日。何小官人又说了:‘伯娘告诉她一声, 我父亲答应便罢, 不答应我再想法子, 此生非她不娶就是了!’”
箫娘挺着腰板压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真格似何盏就在跟前,一霎逗笑了绿蟾。她把苦悬多日的心搁下,蛾眉却低蹙,又生出别的烦恼:
“我信得过他,等他多少日子我都等得。只是我父亲……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两家挨着你们家住了这么些年,从无往来,我爹时常不喜欢他父亲的清高,两家暗里较着多少劲。再一桩,我爹舍不得我,不肯我外嫁,他家也断不肯入赘。我只怕两位老爷互不相让……”
箫娘亦体会,叹了一声,眼珠子骨碌一转,“嗳,要我说,你去与你那继母说一说。你那继母不是忌讳你在家中招赘女婿分了弟弟的家财?你请她帮着耳边吹吹风,她必然肯的。”
绿蟾沉吟一番,这倒是个法子。天暗前送了她去,便走到继太太房里将此事说了,继太太岂有不好的?转头往陶知行跟前去说。
却怪,陶知行这一遭倒没一口驳回,只坐在榻上沉闷着摆袖:“这事情我要细想想,她不是你亲生,你只管把她往家外头推,却是我的心头肉。我得好好想想。”
继太太翻着白眼去了,陶知行久在榻上思索,半晌长吁,正就把老管家吹了进来,“老爷,济南那边买银的定钱已经到了,等着您检点了,咱们就好与仇大人那边,着手运粮了。”
“慌什么?”陶知行剔起阴沉沉的眉眼,“晚几天早几天,这事情也得明年才能了结,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老管家恭候榻下,见他攒愁,小心探问:“老爷是为姑娘的事情发愁?”
提起陶知行便长叹:“隔壁何家想求娶绿蟾。”
“老爷不是一向张罗着要招赘女婿?况且这何大人,与咱们家,不是一向有些嫌隙?”
“想么是这样想。可如今,好人才不愿入赘,不好的我又瞧不上,耽搁得绿蟾都十八了,再不出阁,她的脸面哪里搁得住?何家虽瞧不上我为商,可那个何盏,倒像是真心,绿蟾给了他,也不怕受他苛待。”
“老爷说这话招笑,谁敢苛待咱们家小姐?咱们家虽无权,可有的是银子。”
陶知行有些落拓地笑一笑,慵慵歪沉了身子,“自古商不与官斗,有钱什么了不得,只要朝廷治个什么罪,这副家财还不都是国库的?怕就怕真到那一天,绿蟾反跟着我遭罪……嫁她出去也好,也好……”
他把眼轻阖,遥遥手,“算了,不说了,走,检点银子去。你使人去请仇九晋来,横竖银子也是他们家的。”
陶知行行商多年,对时局总有些敏锐嗅觉,隐隐的,他感到大厦倾倒之势。覆巢之下无完卵,或许真只能将绿蟾发嫁出去,才能保她一世平安。
比及日影将坠,人烟尚且熙然,陶家南京城的银楼依旧客往繁杂,后厅内却显得宁静。
屋檐拉着斜长的影,白花花的银子码得齐齐整整,映着髹黑的好多大箱。仇九晋拔着靴走过,与陶知行椅上吃茶。
老管家旋即递上账册,“这里是济南府那边一万五千两的定钱,请大官人清点。”
仇九晋端着茶盅摆摆手,满面和煦,“倘或这点都信不过世伯,我父亲也不会与世伯来往这些年了,不点了,装车就是。”
陶知行摆摆袖,使管家退出厅外,“定钱到了,往济南府的粮食就该装车押运了,这一批批地走,恐怕得年底才能走完。这里完了,成都府的银子也就到了,来来往往的,总不得闲,辛苦大官人。”
“辛苦世伯才是,世伯为我仇家如此费心操劳,小侄感激不尽。”
话说到此,陶知行惦记绿蟾的婚事,想与何家结亲,又一恐仇家面上过不去,二恐仇家多虑他陶家与其他官家结了亲,动了买卖上的根基,或走漏了一点风声。
因此怕生嫌隙,便趁机感慨,“忙来忙去,都是为了银子在忙,倒把儿女的事情耽搁住了。如今侄女与大官人婚期在即,我总算能放下一半的心,只剩个绿蟾……叫人头疼啊。”
仇九晋听出些意思,搁下盅笑,“小姐品貌端庄,要不是伯父舍不得,富贵王孙,还不是随小姐拣。世伯也不要太挑剔嘛,再挑下去,只怕要往宫里寻皇孙太子了。”
“哎,不敢不敢。”陶知行忙摆袖,笑一阵,把下唇抿一抿,“绿蟾那丫头,我为她一片苦心,大官人是晓得的。当初还为舍不得她,惹得令尊令堂不高兴,辜负了大官人。可这丫头不争气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竟学着外头那些不端之举,与隔壁何家的公子,险些闹出事情来!亏得没叫人晓得,否则我陶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既然是丢脸面的事情,不往里捂就算了,何必往外说呢?
仇九晋揣摩出他几分意思,又思及这些年他为仇家奔命犯险,难免生出几分恻隐,“年轻人嚜,又隔壁住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既没闹出什么事,世伯也不要太动怒。我看那何盏为人不错,世伯招他做女婿,也不亏的。”
闻言,陶知行大喜,端正了身子,“大官人这样讲,实在叫我惭愧。我只怕令尊……”
“世伯放心,您帮了我们家这些年,别说父亲,就是外祖父也惦念着您的好处,没道理为了买卖上的事情,耽误了小姐青春。”
陶知行忙谢几句,又与仇九晋商定头一批运送济南的粮食后,姗姗归家。
天色将落,杳杳残阳,这厢走到绿蟾屋内,见绿蟾伏在案上写些什么。他落到榻上朝她招手,疲惫的面上满露慈爱,“来来来,到爹这里来。”
绿蟾款裙过去福身请安,他打量她一番,当她还是小姑娘一样搂在身边,“爹爹问你,不要害臊,要照实讲,你是真想嫁给那何盏为妻?”
余晖投在兰堂,淡淡馨香笼着绿蟾赧容低垂,细微地点了个头。陶知行就笑起来,“听说他去求了何大人要娶你?”
她复点点下颌,陶知行握起她的手在掌中摩挲,“那咱们等等看吧,他要果真有这个诚心,爹给你备厚厚的嫁妆,就把你许了他。”
绿蟾乍惊乍喜,“爹想通了?”
“什么想通不想通的,我做爹的,无非是想你好。你娘没得早,我总怕嫁你出去人家欺负你。若他能对你好,你也有这个心,爹不拦着,只要你好,爹就安心。”
绿蟾挽着他的胳膊,折颈倚在他肩头。不论长得多大,他依然是他牢固的城墙,带给她稳妥的安全。
而墙那头,是席泠罩雾笼霜的眼,他摘下来一颗杏,转身递给郑班头。
郑班头微躬着腰接过来,在手上抛一抛,“老爷揣测得不错,小的暗里查访,济南那些银子前脚运到陶家的钱庄,仇大人后脚就去了。陶家对外只说银子是他们家各地的商铺里的货款。可既是货款,干仇家什么事?他们跑去凑什么热闹?”
“是哪位仇大人?”
其实哪位仇大人都一样,跑不了是仇家与陶家面上联姻,私觌勾结,一个贪墨,一个销赃。但他就是想问一问箫娘的旧情人,是不是依然身不染尘。
不出他所料,郑班头舔舔下唇,似笑非笑,“正是咱们的县尊大人,大约是替他父亲外祖父在卖命。只是银子虽见,却不见粮,只怕陶家不认呀。”
席泠点点下颌,“粮食想必是从应天府户科抽调出来,藏在了个隐秘地方。”
“那小的去访这地方?南京城掀个遍,总能找着,那么多粮食呢,我不信他们还能埋到地底下去!”
“不急。”席泠轻轻抬手,侧转过背,“就是你访着了,人家也能说,梅雨库房潮湿,粮食是替户科存放。你照常暗盯着就是,这事情还得等京里派来的人到了,何齐打头阵,我从旁助益,他才会上表朝廷为我请功。倘或我早早冒了这个头,把他的头功抢了,他盼我死还来不及呢。”
“那柏通判那边?”
“叫他知道一声也好。不出两年,顺天府尹的位置必定是他的,算我报他提携之恩。”
郑班头拱手去后,席泠剪起双手斜望,阴沉沉的目光像一条蛇,随残阳爬过了东墙头。
入了夜,蝉鸣稍歇,蛙声另起,莫如此起彼伏的算计,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潮一潮的聒噪中,席泠被上元县复启为县丞的消息,就被白丰年传诵到定安侯虞家。
虞敏之在屋里怄得直踱步,来来回回地,把四壁辉煌烛火刮得颤个不停。
须臾朝小厮射去冷眼:“好个上元县,赵科才刚卸任归乡,他们就不把我定安侯府放在眼里了!我打招呼不许用的人,他们竟敢复用,简直目中无人!”
小厮跟前陪着笑脸,“听说是应天府的柏通判启用的,咱们家与他素无往来,又才回南京一年,恐怕他不晓得其中的缘故。爷别气,等小的去与他勾兑勾兑,还不是叫那个席泠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碰巧他姐姐虞露浓走来瞧他,廊下蓦地听见“席泠”二字,心一跳,贴窗听觑了一阵,可算听出了个原委。
这厢起了愤,捉裙冲进去,“好呀,祖父父亲叫你回南京来,就是要让你离了顺天府那些个纨绔子弟,沉沉你那任意狂妄的性子。没成想,你到南京愈发厉害起来,竟敢借家中威势,随意弄权毁人前程!”
不防叫她晓得,虞敏之索性就不避了,两手一摊,落到宝榻上,“谁叫他不识好歹得罪了我?我不过给他个教训。姐姐与他素未谋面,又非亲非故,倒替他教训起我来,什么道理嘛……”
“我只问你,这事情祖父晓不晓得?”
“我跟他老人家说这些做什么?席泠是哪个份上的人,也值得他老人家过问?”
露浓恼得桃腮褪色,点着下颌冷笑,“你还晓得你做的是没脸的事情,不敢叫他老人家晓得。我做姐姐的劝你一句,人家如今东山再起了,就不是你个仰门仗势的公子哥能整治得了的。你算什么东西,整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若有本事,就不要仗着祖父父亲的威名,也去挣个功名入了仕,在官场上与他光明正大打擂台,别学着这些背地里弄手脚小人行径!”
虞家族中只得这一女,阖家都宝贝似的宠爱,连虞敏之也对她又敬又爱,不敢反她,只在榻上咕哝抱怨,“你连人家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就在这里维护他,为了他,连亲兄弟也骂。有本事,你嫁给他去嘛!别以为我瞧不出,你在京时读人家的诗词就芳心暗许了……”
正说中了露浓心里的一桩心事,益发怄得腮白目红,跺着脚落在椅上,暗里动了阮籍之哀,盈盈欲泣,“你说这话编排我,你良心里过不过得去?我要告诉祖母!”
见她哭了,虞敏之一半惧一半怜,忙走来跪在跟前赔罪,“姐姐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说了,你不哭,不哭啊。”
说话间,掣着袖口去搵她的泪花,又笑了,“你也不必瞒我,咱们一母同胞,你的心思我还猜不准?你若喜欢他,我不为难他就是了嘛。只是人家都不认得你,你在这里就为他哭死了,他也不得而知,多不划算呐。”
露浓半怒半羞,啜泣着戳他额心,“你再乱说,告诉祖母,打死你!”
“这话也就我肯说了,别人猜得中你的心?”敏之见她不哭了,提着袍子起来,那面椅坐下,“席泠这个人呢,我与他打过两回交道,虽说他得罪了我,可讲句公道话,品貌倒是一等一的风流,比京里那些浪荡公子有气度多了。”
两句话说得露浓泪花风干,脸染红云。敏之暗观,为哄她高兴,滔滔赞起席泠,“讲实在的,姐姐没见过他不晓得。他的相貌才情,堪得当今宋玉,再世卫玠,配姐姐的美貌,方勉强配得上。只是门第相差太远,否则招他为婿,倒合适。”
露浓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臊红脸站起来,“越说越没个正行了,懒得和你讲。你只依了我的话,在南京踏实些,不要去惹那些是非,好不好?”
敏之被她沾星带水的眼一乜,心软了,漫不经心地应承,“好好好,你是家里的活祖宗,我听你的,且饶了他。”
比及露浓归到屋里,正要睡,服侍的丫头有意为主排忧,铺床叠被时倏地想起来一椿事,“姑娘,常来咱们家为老夫人诵经那个姓徐的姑子常在各家走跳,或者能叫她来打听打听这席官人的事情。”
露浓在窗前稍稍忖度,娇怯怯地把脑袋轻点,那珠翠巧缀的宝髻之外,绮窗透影,似是明月初圆,香融夏夜,清宵细细绵绵。
夜半南风大作,吹散一片蛙声,未几雨声密密狠坠,敲窗砸叶,把箫娘由闷透的帐里吵醒,再睡不着。
仇九晋许多日子不往听松园来了,箫娘只当他在家忙婚事,从不多打听。只是他不来,宽敞的屋子显得愈发空寂。她爬起来点灯,一盏、两盏、四五盏……才勉强令这屋子见光。
倏然窗外闪烁金龙,箫娘望向绮窗,雷鸣电开,翠荫乱摆。索性推开窗,云翳蔽月,星河藏隐,暴雨如注,满园似脱了墨的丹青,山水淋漓。
雨顷刻袭击了窗台,像是过去的仇九晋、今朝的席泠、旧日的沦落、当下的富贵,与整个撕下锦绣假面的人间,混沌成一场洪水,从窗口爬进去,淹没箫娘的慵发亸髻,以及那丁香色寝衣包裹的脆弱骨头。
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子,该在这满是凶猛祸灾的人世里何去何从?她头一遭停下来审视来路与归处,到底哪里才是永恒的安定繁荣。
这问题到昏昏沉沉睡去,仍旧没想通。再醒来时,莺歌鹂语,绿阴成幄,杲杲光阴迷窗,夜雨洗新霁。
软玉招呼小丫头子进来伺候洗漱,满面愁容。箫娘床上睇她一眼,晓得她是为哪一桩,懒得过问。
她不问,软玉倒找些怨气,撇撇唇角,“爷眼瞧着就要娶新奶奶了,您也不说急,闲吃闲睡的,知道的说您识礼懂事不爱吃醋,不知道的还当您是个没心肝呢。”
“人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操得了那个心么?”箫娘嗔笑两句,起来描妆添黛。偶然间,镜里挑着眉暗窥她的影,“好妹妹,委屈你,跟着我在这里总也见不着爷,等哪日我向他说说,叫他接你府里去,你们常相伴才好。”
闻言,软玉喜滋滋走到妆台边,“承蒙奶奶照顾,怎的奶奶不愿意进去呢?”
“嗨,我的事你还有不清楚的?我就是打那府里出来的,再进去,不说新奶奶,就是太太也不待见我,我何苦去讨这个嫌?”
软玉想想,端端正正福了个身,“成不成的,我都先谢过奶奶善心。”
箫娘扭回镜前,黑漆漆的眼珠里暗暗闪烁。善心倒谈不上,有一点恶是真,这一个进去,那一个进门,都不是省油的灯。
软玉的欺主之怨,辛玉台的坠腹之恨,她都记得。不管败了她们哪一个,她都站在高岸上喜闻乐见。
她细细描眉,把一根玉簪斜插鬓上,对镜扬唇。正是这夏光盛镜的光景,却听徐姑子进了听松园来。
箫娘摆了茶果招呼,请到榻上坐,“难得,你成日忙着各处唱喏,还记得往我这里来。”
徐姑子盘腿在榻,嗑哧嗑哧吃瓜子,“要不是这桩事情,我也不大清早的来。你猜怎么着,前日我在定安侯家老夫人跟前奉承,偏他家小姐走了来,说着话,就说上他家小公子与你家泠官人的恩怨。”
箫娘一霎蹙眉,“他还想怎的?!”
“哎呀你不要急嘛,我虽不晓得哪样恩怨,可我留心听,小姐讲:‘敏之听见人家席官人如今在上元县为官,还想借势刁难人家,要不是我听见拦住了,传出去,咱们家落个倚势仗贵的名声,到底不好听,祖母还该管管他才是。’听这话,是没事情了,倒是小姐厚道,替泠官人说了几句话。”
箫娘缓缓放下腰来,姑子又道:“嗳,我后头与小姐说了几句话,说起与泠官人的‘假母’认得,小姐倒说请你得空往府里去走动走动,她还要代兄弟赔罪呢。”
将箫娘惊骇地笑了,“侯门千金请我?”
“可不是?那侯门的好处是别家能比的?听说定安侯爷的儿子都在京里官居要职,不得了,不是那起空有个爵名的人家,人是有实权的。要不是这桩好事,我何至于早早地跑来告你,我下晌还有法事要做呢。”
箫娘却不大往心里去,“人家就是客套两句,你还当真了。她们就是缺活计上的人,也瞧不上我的呀,人家穿的戴的,可讲究得很呢!”
横竖徐姑子只管报信,不理她信不信,这厢弹弹青袍,撇撇嘴,“信不信随你,我只是传个话。”
箫娘领会意思,登时招呼人拿了两片整料子、几团彩线、一双鞋与她,千言万语谢了送她出去,旋即请了软娇,抬往秦淮河。
才在木板桥上,就眱见红杏压矮墙,越靠近,越有一股酸酸甜甜的果香,被暴雨冲刷过,和着芳草清香。
推入半掩的院门一瞧,果然打了满地的杏,苍苔往院中央又爬了几寸,染绿了眼。
不知怎的,箫娘心情一好,就爱聒噪,捉裙满院吵嚷,“哎唷我的老天爷,这些杏你赶紧摘了呀,落了满地,一踩一鞋的浆!”
朝正屋里张望,碰巧何盏也在,正起身与席泠辞走出来。箫娘忙招呼他,“何小官人别急着走,摘一筐杏你带回家赏人吃。泠哥儿,来来来,快摘了。”
三个人就在院内举着根竹竿子挑杏,席泠手上一歪,箫娘举着篮子接,不留神砸在她脑门上,痛得她跳脚,“你看着些呀!人家才上的脂粉,又弄花了!”
何盏提着筐杏好笑,“伯娘是个敞快性子,莺声透雾,鹂喉传世。”
又是莺又是鹂的,箫娘只道是夸她,脸起红晕,要谢。谁知席泠泛起一丝笑,“照心却是个良善人,你直接说她嗓门大就是了,她经得住的。”
箫娘立时垮下脸,狠狠剜他一眼,抱着杏进屋去了。够头够脑见何盏也辞将出去,席泠独在院中仰着头绞杏,穿着件枯草黄的窄袖圆领袍,侧如青峰,凛凛孤绝。
她抱着满腹要骂他的话,以及一颗雀雀跃动的心等他进来。可左等他不到,右等他不来,索性还坐在石案上吃起杏来了!
她盼得生恼,捉裙走到屋檐底下喊他:“我来这样久,你连茶也不招呼我一盅?”
席泠咬着杏,睇来似笑非笑的目光,“你还用我招呼么?”
瞧,这冷心的人,一句好听的话不肯说。箫娘把眼皮拉成条缝,远远朝他割过去,“我懒得动弹,你瀹茶我吃。”
席泠奈何不过她,洗净了手上酸酸甜甜的杏汁,进屋点茶炉。一抬眼,箫娘却躲了出去,坐到石案上,老远地挑着下巴,带着几分得意,“嗳,这才算孝顺嚜,规规矩矩敬盅茶‘娘’吃。”
未几他端茶出去,箫娘抬手就要饮,叫他一把抓住腕子,“烫。”
果然烫,却是烫在她细细的手腕上。她忙把盅搁下,吐一截舌,“我渴了嘛。”
席泠倏想起她从前说的一句话,此刻拿出来逗她,“渴了就把你那迷迷糊糊的脑袋一头扎进门前的溪里,吃个够。”
箫娘听了来气,怄却怄得带着些回甜,鼓着的腮上露出点娇赧,作势要捶他。可电光火闪间,她又没出息地回想那个拥抱,自那之后,一些无意的肌肤相触在她心里,也似变得有意起来。
于是她又十分矜持地收回了手。
恨只恨他没事人似的,把热腾腾的茶轻吹,吹得热烟清淡,才搁回她面前,“今日怎的想着回来?”
她泼口想说:“我是想来问问你,为什么要抱我啊?”
可当睇见他那双澹然朱紫的眼,她又怀疑,她的一切怀疑可能是错的,那个拥抱,对他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她也想跟他似的,把那个拥抱随意忘了。但她心肠到底不如他硬,一见他的脸,就能想起他的臂膀和胸膛多么温暖牢靠,是为她抵御世间一切残酷风霜的、一整座安全的城墙。
在这些暗暗流转的心思里,她好像不知不觉地跟他较起劲。总之,敌不认,她也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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