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挨着,算算日子,四月竟已过了望日,距离裴娘子的生辰越来越近,裴漪早早便说要为裴娘子好好过一次生辰,许娘子自然也放在心上,也知会了向春,忙里忙外地张罗着打扫院子,购买食材,还暗中偷偷挑选着贺礼。
裴娘子自然嘱咐她们不要太过忙碌,也不要破费,只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毕竟也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别人费尽心思,只是为了给自己办生辰,那种被别人珍重的感觉,着实让她心头暖暖的。
大家都忙忙碌碌,整个院子里活泛得不得了,独裴漪这个发起人兴致缺缺,望着手中的契书,怎么都差着一口气。
当初她和万利当铺的杨掌柜立下契书,约定在四月二十之前拿着一百二十贯钱来赎裴娘子的金臂钏儿。若放在原先,在四月二十日之前凑够一百二十贯,定是十拿九稳;可中间出了向春的事情,她又是赎人又是买药、买布料什么的,活像个散财童子,挣来的钱去了一大半,如今是怎样都凑不齐了。
裴漪不由一边哀叹一边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她虽然没能凑够钱赎回金臂钏,但是她救向春于苦海之中,算一件大功德,裴娘子也是高兴的。
再说了,她纵使现在买不起那么贵的东西,但不代表之后不行啊,有一天,她一定能想给裴娘子买什么就买什么!何况那对金臂钏式样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了,不是当下时兴的款式,说不定还没人要呢,她倒也能再等等。
正给自己做着思想工作,耳边突然传来了许娘子的声音:“漪漪啊,你在这儿傻坐着干什么?”
裴漪回头一看,许娘子正拧着抹布从厨房出来,额头上浮了一层汗珠,显然是刚打扫完。
“过两天不就是你阿娘的生辰了?你怎么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裴漪:原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已经如此明显了吗?连许娘子都能看出来。
她迅速调整了表情,笑道:“没有啊,我只是在想该给阿娘送什么贺礼。”
这话真当不假,没了金臂钏这个绝佳贺礼,她确实还要再想一个好的礼物。
但她从小缺少和母亲一辈打交道的经验,最多是陪着室友去给她们的妈妈买礼物,但这些经验都太过浅薄,弄得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选。
许娘子“嗨”了一声,道:“原来是为这事儿操心……嗯,不过确实该操心,我还以为你早就准备好了。”
裴漪略有些头疼:“……还没有。”
“我就随口一说,这样愁眉苦脸的干什么?”
许娘子一看裴漪表情,乐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认真地道:“你放心,有你这么个孝顺听话还聪明能干的闺女,就是你阿娘最好的贺礼了,就算你什么都不送,她也不会不开心的。”
话都是这么讲的,阿娘嘴上虽说着不要破费,但收到礼物肯定更开心。毕竟她亲眼见过她室友那年送了一个手绘团扇出去,结果室友妈妈高高兴兴地挂上了朋友圈,享受一圈亲戚朋友的赞美。
要不她也画个团扇?
不过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裴漪否决了。她虽然也蹭过几次工笔花鸟课,描过宋人院本,但功底着实不行。裴娘子是从大家出身的,又识文断字,文化素养不低,她那点儿功底拿出来,真不够裴娘子看的。
或许,裴娘子会自带亲情滤镜,看她的作品如同妈妈看女儿幼儿园汇演,虽然幼稚至极,但是还是会拼命鼓掌。
但一想到这场景,裴漪不由心中悲鸣一声。
许娘子还在安慰:“……更何况,你阿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当初我刚来你家的时候,啧啧啧,金器银器到处都是,你阿娘在乎过吗?心意到了就成,你就好好做一顿饭,你阿娘都高兴。”
裴漪:……
她怎么越听许娘子安慰越觉得扎心呢?
“许娘子,那你准备送什么啊?”
许娘子无所谓地道:“我有什么好东西送啊,左不过还有点手艺,缝身好衣服送去。正好赶上天儿热了,这衣服当时就能穿。”
……
裴漪面无表情地从脑中划去“衣服”这个选项。
“我是没什么新意,三九送那个啊,倒是有点儿意思。他这两天不是正学诗呢嘛,自己乱写了几句,就当作贺礼了,这捣乱的,还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嘛!”
许娘子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止不住的满意。
三九会写诗了,出息了!
裴漪越听越扎心,便说自己要去东市好好挑选礼物,匆匆挽着向春便出了门。
再听下去,她可能憋闷得更厉害了。
谁知道走在路上,向春却细声试探着询问,自己能不能预支一些月钱来,她也打算给裴娘子准备些贺礼。
裴漪自不会拒绝,随口问向春想送什么礼物。
向春便说她想自己做个扇车,眼见着天热了,人多贪凉,送扇车再好不过。
裴漪自然知道扇车是什么,通俗地来讲,就是手摇风扇。
扇车又叫飏扇,最初设计出来是被用在农业上,用于分离谷壳和谷粒,体型巨大。后来才逐渐缩小,变成家用手摇风扇。
她单知道向春木工有天赋,没想到向春还会做这个。
这不比随便买来的东西强?
裴漪又一次扎心了,合着就她一人现在不知道送什么吗?
怀着这种近乎摆烂的心情,裴漪让向春先去买做扇车要的东西,自己则跨进了万利当铺的大门。
月余没来,万利当铺竟然……全然变了样子?
裴漪眨眨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当初的夯土地被铺上了崭新的青砖,当铺里窗明几净,角落还熏着香,一派安然富贵的模样。
打个比方,就如同连锁平价旅馆突然升级成了五星级豪华酒店。
裴漪脚步硬生生收住了,后退两步,仰头看招牌。
“万、利、当、铺。”
没来错啊,怎么变化如此大?
正疑惑着,一个穿着团花锦衫的中年男人笑着走过来,山羊胡子瘦长脸,看上去比原来那个杨掌柜温和多了。
“裴小娘子过来了。”
裴漪一双杏眼中满是错愕,问:“您认识我?”
不对不对,她好像没见过这个人。
男人登时一愣,转而笑着说:“裴小娘子开的店在这轵水城中如此有名气,某认识小娘子,再平常不过。”
她知道她自己有名气,可是竟能如此有名气?
裴漪有点不信,但介于人家也没说别的,裴漪便先把这点儿疑惑丢在一边。
男人说他是这万利当铺的新掌柜,姓郭,刚把当铺盘下来,里外拾掇一遍,裴漪算是他第一个客人了。
新掌柜?杨掌柜怎么突然不干了?
裴漪一听,心中登时一惊。可转念一想,如此一来,她与杨掌柜签的那契书还管用吗?若是不管用了,她是不是可以和郭掌柜再谈一谈?
还没等她想完,只听郭掌柜道:“前几日交接的时候,某从杨掌柜手中得到一张契书,正是裴小娘子签下的。”
说着,他招来伙计,拿过一张纸来,正和裴漪怀中的契书一样。
哦豁。
裴漪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假笑,道:“我正是为这来的……”
“是这样的,这当铺也是新开门,裴小娘子这契书……”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
裴漪:“郭掌柜,你先说。”
郭掌柜:“不不不,裴小娘子请先说。”
最后,郭掌柜拗不过裴漪,只得道:“契书也是刚到某手中,细看来,这契书……”
他顿了顿,认真道:“倒是有些欺负裴小娘子了。”
嗯?
裴漪没想到郭掌柜回来这么大个急转弯,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真的是一个当铺掌柜会说出来的话吗?
没想到郭掌柜接下来的话更加令人跌破眼镜,他道:“那个金臂钏某看过,成色虽不错,但样式却老旧了些,收的时候应当是压了低价,而杨掌柜要的价钱却足足是收价的两三倍。某平生最不耻这种行为,这做生意啊,最讲究诚信待人。更何况某这当铺新近开张,正想求个开门红,怎么能依着契书做这种事情呢?实在是不大好啊……”
裴漪越听越觉得糊涂,甚至忍不住想,俗话说无奸不商无奸不商,这郭掌柜是……变异了?
“所以啊,这契书就算作废,金臂钏呢,某按收价,再降一成,也算是某和裴小娘子结个善缘,四十五贯,如何?”
“啊?!”
裴漪目瞪口呆。
郭掌柜却只觉得她有困难,忙道:“若是小娘子一时凑不齐那么多钱,也没关系!可先立个条子,以后慢慢还上便可。”
四十五贯,裴漪倒是能出得起,只是…
“您不觉得,价钱有点低吗?”
倒赔钱出东西,这做生意的方法她还是头一回见。
谁知道郭掌柜听了裴漪这话,倒是暗中舒了一口气,笑道:“都说了,结个善缘嘛。裴小娘子如此聪颖能干,日后定非池中物,某也是借这生意交给朋友……”
郭掌柜活像个人体彩虹屁机器,从里到外把裴漪夸了一遍,坚持以四十五贯卖出去。
俗话说,有便宜不占是傻蛋,裴漪一昏头,便答应了这郭掌柜,让向春儿回家取钱赎臂钏。
只是拿到臂钏之后,她却猛然清醒过来。
不对啊,这郭掌柜着实不对劲,哪儿有这么做生意的?仿佛她才是卖家,而他是买家,只担心价格太贵。
就好像
就好像故意要把这臂钏送给她一般。
裴漪望着怀中的臂钏,皱起了眉头。
郭掌柜背后定还有人……只是这臂钏的事情,她只告诉过三九啊……
万利当铺。
郭掌柜擦擦鼻尖渗出的汗珠,望着裴漪远去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终于把这事儿给办成了。”
说罢,招呼了一个伙计,吩咐道:“再等两刻钟,你跑去跟郎君说一下,就说这臂钏一惊到了裴小娘子手中……得避着裴小娘子。”
郎君吩咐了,这事儿他是暗中帮的,本就不想让裴小娘子有负担,是以要瞒着她。
郭掌柜心想,他今日表现的应当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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