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十四这两天薛恺悦做什么都不得劲儿,从早上起床到夜里就寝,情绪都低沉得很,既没心思练字打丝结,也没心思哄奕辰和景辰,更不去别的殿里串门。十四日下午赵玉泽过来看他,他心绪不佳,不像平日里那般与赵玉泽说笑,赵玉泽坐了没多大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皎儿和露儿几个初始都由着他,他想歪着就让他歪着,他不想动弹就不让他动弹,他不想理会两个公主,横竖殿里有宫侍有乳父,也不用他时刻照管着。及至到十五日早上,薛恺悦仍旧一脸郁色地斜躺在坐榻上,既不换衣裳也不安排如何过节,皎儿就有些着慌。

    看看外面天色甚好,皎儿就立在坐榻前劝他道:“主子,今个儿是中秋,没准会有人进宫请安,奴才还是给您换身过节的衣裳吧。虽然新秋装还没有做好,但天气还不算凉,夏装还能凑合穿。您要不想穿夏装,去岁的秋装也还有两件半新的。”

    薛恺悦眼皮都懒得抬:“不会有人来的,我这身衣裳就挺好的,不用换。”

    明帝不在,宫中过节一切从简,便是有外命夫进宫请安,也是各殿主位的亲眷,他全家被斩,哪里有亲眷活在世上,自然不会有人来陪他过节。

    皎儿被自家主子的话给堵得半天心口都不舒服,既心疼主子孑然一身又想念自己远在天边的家人,也就跟着沉默了起来。

    薛恺悦见皎儿不再劝他,反倒精神上好转了一些,瞧着外面鲜丽明亮的日色,想着自己再怎么样没心情,两个孩子都在殿里,全然不安排些过节的题目,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便吩咐皎儿道:“你去御厨房吩咐一声,中午多给咱们做几个菜,若是需要额外付银子,就让他们记在我的用度账目上。”

    本来若是明帝在宫里,他们几个都随着明帝过节,是不用另外安排饮食的,今儿明帝不在,各殿自己过节,按说御膳房也应该加两个菜,并且这菜肴还不用各殿自己付银子,但他以往几乎没有单独在宫中过节的经验,并不是那么确定。

    皎儿听他这么说,立刻就应下了:“奴才这就去传话,主子让露儿服侍主子换件衣裳吧。”薛恺悦无所谓地点点头,露儿待那皎儿一走,立刻就去柜子里给他挑了衣裳出来,却是去岁的一件胭脂色细绸拼补缂丝金线游龙前襟的九成新的秋装,薛恺悦瞧着胸襟上那活灵活现的游龙在殿内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闪闪生辉,拧了拧眉头:“这个招摇了些吧?”

    这件宫装去岁做好后,他就只穿了一回,虽然没有定规,但是宫中默认唯皇后穿缂丝。

    露儿大胆地鼓励他:“主子也太小心了些,这本就是您晋了贵君位之后皇后特地让人给您做的,您不穿也是闲置着。再说了,过年的时候奴才看敏君主子和嘉君主子也穿了缂丝拼补的衣裳呢,您怎么就穿不得了?”

    另一个小侍涵儿也在旁边劝:“主子穿得华丽些,人就会跟着喜庆起来。再说咱们殿里也不会有人来,主子自己穿穿,碍不着谁的。”

    想着的确不会有人来请安,薛恺悦也就懒得再跟两个小侍争论。露儿和涵儿把秋装给他换上,又帮他把头上的白玉簪子取下来,换成了一件镶着红宝石的金丝发冠。

    刚刚收拾好,景辰就扑到了他腿上,仰着小脸向着他直喊:“叔叔好漂亮,景儿好喜欢。”

    孩子眼睛中全是最为单纯也最为热烈的欣赏,薛恺悦不由得就笑了:“去让你乳父给你换件衣裳,今个儿过节呢。”

    景辰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薛恺悦刚要坐回坐榻上,便听得殿门外小侍奏报:“主子,顾二公子来看主子了。”

    顾二?薛恺悦有些想不明白为何顾二会来看他,他和这顾二虽然见过几面,却远谈不上熟悉,再说顾琼也不在宫里,顾二进宫做什么?进宫也就罢了,还特地来看他,却又是为何?

    及至看了顾二公子带的礼物,薛恺悦也就明白了,顾二公子是来送礼的,只是他不知道顾二公子是每个殿里都有送到,还是只送他这一家。

    顾二公子着了一身杏红色的顾绣衣裳,鬓角眉头都修饰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既利落能干又风流俏皮,话更是说得亲切中听:“三公主承蒙贵君照料,侍身来前,妻主再三嘱咐侍身,务必要到贵君殿里请安,当面感谢贵君。石榴和桂花都是侍身园子里结的,给贵君尝尝鲜。”

    薛恺悦瞧着那满满一箱子的石榴和整整两锦盒的湿桂花以及锦盒边上放着的四匹顾绣,暗道光这一箱子石榴就很有些份量,顾二公子顶多带两个侍儿进宫,看来是不可能每个殿里都送一份了。可是他却并不想单独受顾二公子的礼,当下单刀直入地问顾二公子道:“不知二公子这礼物,是只送本宫一个呢,还是别的殿里都有呢?”

    顾二公子听了,脸上的笑容略僵了一僵,却很快地就赔笑道:“侍身这园子是新的,里面石榴树还小,就结了这么些,不够挨个送的。侍身想着别人也就罢了,贵君主子肚子里怀着凤胎呢,这石榴最补胎儿。”

    顾二的话够实诚,薛恺悦倒不好生气的,当下淡淡地点点头,吩咐露儿道:“把石榴把给凝晖殿玲珑殿筠华殿各自送几个过去,就说顾二公子送给大家尝鲜的。”

    露儿指挥着宫侍把石榴抬了下。顾二仍旧没走,坐在椅子上讲述他家的园子。

    薛恺悦听顾二把这园子描述得又别致又有趣,多少来了兴致,用拇指的指腹抚着下颔听得甚是认真。顾二见便盛情地邀请他:“圣上眼下不在宫里,贵君想是不方便出游,等过些天圣上回京了,贵君务必去侍身这园子里逛逛,侍身届时做几个拿手菜肴再请几个表演杂耍的男孩子,让贵君舒舒服服地玩上一天。”

    薛恺悦听他说得热络,便点了头:“等过些天陛下回宫再说吧。”

    那顾二又聊了一会儿,景辰就着了一身红色衣衫,小跑着过来了,薛恺悦想着这顾二是打着看景辰的名义来的,便留心看顾二的情形,顾二却似不认识景辰一般,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眼中并没有表现出惊喜来。倒是景辰看到顾二,很有些奇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顾二看。

    薛恺悦无奈,只好指着顾二对景辰道:“这位顾二叔叔,你见过吧?他是你瑶姨的夫郎,你喊姨父吧。”

    景辰乖乖地喊了声“姨父”,顾二浅浅地冲景辰点了点头,并不拉着景辰嘘寒问暖,薛恺悦见状便暗暗皱了眉。这顾二竟是特地来看他的,只是他有什么可让顾二图谋的呢?

    顾二大概也觉得尴尬,又坐了一坐便借口要回家安排过节,告辞离开了。薛恺悦令侍儿赏了顾二一柄玉如意、一个玉摆件作为回礼。

    顾二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中年男子在门首跟侍儿们搭话:“这位小哥,你就说宁家的人过来探望殿下就是了。”

    侍儿们显然不是很耐烦,一个道:“宁家的人?咱们宫里以前有宁家的人进宫吗?”另一个道:“没听说呀,我说你别是过来混蒙的吧?我跟你讲,这可不行,殿下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

    那中年男子仍在赔笑:“小哥说哪里话来?今个儿中秋,奴家特意进宫来看殿下的,还望小哥抬手放行。”

    门口的两个侍儿嘀嘀咕咕,却仍是把这男子放进来。

    薛恺悦听着动静,已经心生疑惑,普天下能有点名气的姓宁的,也就北都宁家这一家,这男子却不知道是宁家的什么人,又为何要在中秋佳节之时到他殿里来?及至那男子迈步进来,见他在榻上坐着,便笑着问:“这是哪位殿下?奴家给殿下请安。”

    连他是哪位殿下都不知道,却要进殿来看他,这就更有趣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中年男子瞧着有些面熟。薛恺悦正盯着男子左侧鼻翼上的那颗美人痣,琢磨这男子是谁,露儿就抢着道:“我们殿下是英贵君啊,你怎得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男子神色就有些恍惚,向着殿中四下里望了望,神色就越发慌张,屈了屈身子道:“原来是贵君殿下,侍身这厢有礼了,只是殿下在此,不知景卿做什么去了?”

    薛恺悦见状便猜这男子并不知道这是他的殿宇,于是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去丽云殿找景卿?那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是碧宇殿,本宫是薛恺悦。”

    那男子听了就笑了起来:“给奴家领路的小哥临时有事,让奴家顺着岔道自己走过来,看来奴家是走错路了,请贵君殿下恕奴家荒唐,奴家这就告退了。”

    这男子屈膝行了礼就要离开,薛恺悦不大确定地问道:“你可是宁家的二正君?”

    那男子眼睛中一下子就放出光来:“殿下还记得奴家?”

    他怎么能不记得呢?这宁家二正君是江澄的姨母宁静的正夫,与慕哲瑜已经去世的父亲是亲兄弟,他的生父与慕正君关系极好,连带着与这宁家二正君也有交往,他小时候见了这宁二正君不止一次。既然上门来了,那便是客,薛恺悦大气地一摆手,冲露儿道:“去趟丽云殿,跟景卿说一声,就说我留二正君说会儿话。”

    露儿答应着去了,皎儿上前倒茶,那宁二正君便坐了下来。

    家乡的故人,又是当年与他父亲关系要好的兄弟,这一坐下来,可就有得聊了,那二正君很会说话,先是恭喜他又得了凤胎,接着便言道若是他父亲九原有知了,也当欣慰含笑了,而后就开始夸赞他已然故去的父亲是怎么样的大方知礼,薛恺悦不置可否,然而提到了父亲,也觉得眼眶发酸。那二正君见状,便给他讲当初与他父亲是何等要好,如何一同游城隍庙,如何互相做生日,如何彼此帮衬教训敢于蹬鼻子上脸的侍夫小郎。

    这些都是事实,薛恺悦听得很是感触,却并不多说话,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那便是宁家和慕家在他家灭门的时候袖手旁观,宁二正君和慕家正君当初和他父亲那般要好,闺阁之中的兄弟淘,可在他父亲被处死的时候,并没有施以任何援手。只是此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今儿又是中秋,他也并不想给这宁二正君脸色看。

    那宁二正君说了一会子,见他不怎么接话,就起身道:“多谢贵君殿下留奴家叙话,天色近午了,奴家还得去看看景卿,就先告退了。”

    薛恺悦点点头,刚要寒暄两句送客,露儿就在一旁小声道:“主子,景卿主子不在丽云殿里,他殿里的小侍说景卿主子今个儿早上出门的时候说中午不回来用膳。”

    那宁二正君听了,神色就有些纠结,显然是找江澄有事,一定要等着见了江澄的面才能出宫。薛恺悦耸耸肩,江澄不在无人待客,那说不得他只好做回主人了,好在他让御膳房多做了几个菜。

    中午奕辰从凝晖殿练武回来,见了殿中有客人,多少有些惊讶,这宁二正君的辈分有些绕,薛恺悦一时不大好介绍,便简单地对女儿言道:“这是北境宁家的一位老人家,他与父君的生父当初是认识的。”

    奕辰听了便对那宁二正君道:“老人家既是父君的故识,便请多坐一会儿,与父君谈谈故里风光。”那宁二正君连声答应,又夸小殿下凤姿凰章。

    用过了午膳,奕辰和景辰都去午睡,薛恺悦仍旧坐这陪客,宁二正君似乎是听进了奕辰的话,开始给他详细地讲北境过节的习俗风尚。

    薛恺悦初始不觉怎样,及至听到中秋必是小团饼,就猛地记起与母亲父亲一大家子人一起赏月食团饼的情形。

    记忆一涌上心头,情绪就有些收不住,那宁二正君说到热闹,却忽地不说了,左右看了看,涩声道:“奴家知道殿下心里气恼奴家。未能救得兄弟,奴家也很自责,可是奴家也没有办法,奴家当时在妻家姐姐的书房外面跪了整整一宿,奈何妻家姐姐说那高敞太过暴戾,她若出手帮薛家,宁家就也保不住了。”

    杀了他全家的人是高敞,这一点薛恺悦是很清楚的,他气恼眼前的男子只是觉得作为平日里极为要好的兄弟,在他家出事的时候眼前的男子无动于衷,如今听得这男子曾经跪求家人,心里头的气恼就消了些。

    然而那男子拭着眼泪继续言道:“奴家救不了兄弟的性命,只能求妻家姐姐收葬死去的人,妻家姐姐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让那暴戾帝王同意了。大殓之日,奴家求了妻主,亲自赶了过去,拿奴家的衣裳给兄弟装裹了,送他入土为安。兄弟死了,奴家心里头不好受,却又不敢祭奠他,连个纸钱都不敢给他烧。那高敞在宁家也有眼线,奴家跪求妻姐已经让高敞很不满了,奴家不能够再给宁家惹祸,可是每每想到当初一起玩闹的情形,奴家就哭得喘不过气来。奴家弟弟他心里头更不好受,没两年就郁郁而亡了。现如今,当初三兄弟只剩下奴家一个。奴家这心里头,也就在这世上熬日子罢了。”

    薛恺悦红了眼眶,宽慰那男子道:“逝者已逝,生者还需坚强,叔叔眼看着就要娶女婿了,别再说这样子丧气的话。”

    那宁二正君听他改了称呼,立刻破涕为笑:“奴家知道的,奴家这回进京就是来谈娶保和皇子过门的事。”

    宁二正君在殿中坐到申初方才前往丽云殿等候江澄,薛恺悦多少有些困了,刚准备休息,侍儿却报说秦家正君和赵家少正君来给主子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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