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根腊月,赵月辰趁家中杂事繁忙无人管他,揣着眼镜片胡乱乔装一番,独自跑出去和钱、孙、李家的哥们儿会和。
他们约好去大货行巷一带,孙衙内请客,在白樊楼包了三间通铺的阁子包间。每间阁子里各色珠帘高挂,帘子上方还有丝锈的匾额。仆役上楼掌灯,脚下猫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沿灯台走一圈,灯烛一一亮起,照映在珠帘和绣额上,反射出一派金碧辉煌。
赵月辰平日不戴镜片时,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五光十色的东西,稍微看清一些,不免为酒楼里铺张的装潢惊讶。
下一队上楼的人是坊中请来的乐师,筚篥、琵琶、筝、笙、笛、方响、杖鼓俱全。再下一队便是从隔壁小货行巷妓馆中挑的几位头牌。
钱衙内逗弄赵月辰的眼镜,贴在赵月辰耳边说:“瞧见没,这许多排场可是哥哥们专门为你摆的,平日姓孙的可不肯废这么多功夫。”
赵月辰不解,“那你们平时怎么……”
钱衙内大笑:“自是从那西鸡儿巷到东鸡儿巷,随意往来——”
李家小爷一把拉开钱衙内,拦在赵月辰身前,斥责钱衙内带坏辰哥儿。钱衙内不服气,左右的人在琴筝曲子和软香气味里辩驳起来,赵月辰只觉得头昏脑胀。
那几位孙衙内精心挑选的妓子围着他调侃眼镜的事,“小郎君考究,摘花前需识花,采叶前需识叶,一般的花草可瞧不上眼呢!”
胆子大一些的酒女直接上手摘他的眼镜,嗔笑:“红尘过客,看得那么清楚有什么用呀?何不来一场雾里看花、水中观月?”
“小官人不动心,莫不是学那余桃安陵……好男风呐?那样的话,还真是准备不周呢!”
赵月辰被撩拨得红了耳根子,索性摘了眼镜,不看那些金玉脂粉。
那一顿饭赵月辰如坐针毡,匆匆灌了几杯酒,装作不胜酒力,起身告辞。那几人正在兴头上,李家小爷有些不放心,嘱咐手下送赵月辰回府,被赵月辰推辞了。
“家中老仆在十字街口等。你吃喝好,不必管我。我要是自己家门都找不到,十六年当真白活了,”说罢他也顾不上周围哥儿姐儿嚼舌根子,起身下楼,哪知一挑门帘,被糊了一脸风雪。
这样的天气应当在酒楼留宿,但赵月辰实在不想坐回去,从掌柜哪里买了把二手破纸伞撑出门去。
他是自己一人偷跑出去的,压根没有带仆从,走进雪里才发觉身边没有老仆和小厮左右跟随,寂寞不少。他眼睛看不见,心里不免发慌。
赵月辰摸出眼镜片戴上,过朱家桥一直向南走,伞外下大雪,伞内下小雪,劲风一卷,把纸伞掀翻,搅碎成破烂的纸条。漫漫茫茫的一片白色遮盖了腊月积攒起来的年味儿,街上行人稀疏,摊铺大都收摊了,远没有他刚出门时那般热闹。
此时年节当头,本应该遍地卖红灯、爆竹、冰糖葫芦,土市子越晚越热闹才对,就算下雪,街上也不应该这么冷清。
夜色浓稠,雪飘在眼前才能看出来一点莹白,回身张望,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已经不是那条他熟悉的街道——他走错路了。
赵月辰心里发虚,他不怕黑,但害怕安静,满耳肆虐的风声让他辨不清方向。
雪中几盏风灯飘摇,远处一面棚子被雪压垮,篷布被风扯开,“刺啦”一声撕去了半截。破布像伏地的怪兽一般借风力快速爬来,赵月辰闪身躲开,摔坐在雪地里。
这一摔,眼镜脱落,不知道丢到哪里了。他在雪中张开手臂胡乱摸索,摸到一滩温热的东西,赵月辰手一僵。
是血。
一滴、两滴……
血!
赵月辰咬紧腮帮子,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他看不清楚,但隐约能感觉到街边这排支起的棚子上面压着一道淌血的浓黑影子,淋漓的血水夹在风雪里吹过来,溅湿了他半张脸。
出人命了!
血是热的,人是刚死的,凶手应该没有跑多远……甚至,凶手可能根本没有打算离开!有可能就在眼前!
大雪夜里,照赵月辰的视力,就算凶手站在他身前五六丈的位置用刀尖指他,他都未必能看清。
赵月辰冰雕似的跪坐在雪地里,一动不敢动,但还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仔细听周遭的响动。
雪是细雪,又密又急,赵月辰在落雪的悉索声中,艰难辨识出一个另类的声响:“咯吱、咯吱……”
是脚步声!脚跟每一次落下将蓬松的积雪压实时发出的声音!
声音极其微弱的。但赵月辰惯用耳力,还是听出了端倪。
“听起来那人应当是……走得极小心……”赵月辰想,心里已经凉透了。因为如果只是普通的路人,不可能蹑足潜踪、走得缓慢而没有声息。
那细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那人脚步没有踩实,似乎是停在一半,不再走近。一瞬间的停顿,赵月辰心里跟着停了一拍,两人相距不过二尺半!
“你——”
那人没有说完,脖子上一凉——赵月辰暗藏袖中的袖刀已经贴着脖子刺了出去。那人疼得轻声抽了一口气,不再说话,摊开手掌,掌中有一件物什反射月光,在赵月辰模糊的视线中闪了一下。
似乎是……镜片。
赵月辰端稳袖刀,另一只手迟疑地拿回镜片。指尖碰到掌心时,那人不自主的手抖,赵月辰发觉那人的手极冷,左手小指上有一圈纤细的红色,在视野中模糊成一抹。
“这么贵重的东西,阿郎不要再弄丢了,”那人说。
赵月辰怔住了,这声音听着好生熟悉!他立即架起镜片,想要看清楚。
那人似乎是笑了,笑得很艰难:“阿郎不必多看,您应当不认识小的。”
“我、我当然认识!只听声音就能认出来……”赵月辰收回袖刀,“他们叫你巽哥儿。”
这人唱的长生殿、讲的瓦岗英雄寨,赵月辰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也不知道送出去多少赏钱,但却从未走近看清他的样貌。
而此刻这人就跪坐在面前,赵月辰抹去镜片上的雪水,看到巽哥儿只穿了件单衣,领口袖口都灌风,皮肉冻得青紫,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有几道不清晰的青红痕迹。
“有人打你?”赵月辰解开狐裘披风,不由分说将人裹起来,又凑近了一些去看他的脸,骨骼俊秀的脸上眉眼结霜,鼻洼处有血痕,嘴角也是青肿的。
赵月辰只是看着都觉得疼,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怎能被人如此欺负……”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六七寸的距离,巽哥儿呼吸一滞,猛将赵月辰拉起来,“此处不安全!”
话音未落一柄钢刃飞来,斜擦过赵月辰束马尾的金冠,巽哥儿护住他头顶,拉他拐进巷子里躲避。
赵月辰想到之前的血水和死人,压低声音问巽哥儿:“那是什么人?竟敢当街杀人?”
“阿郎受惊,他们是冲我来的,”巽哥儿将狐裘披风褪下,还给赵月辰,掀开小巷里盖薪柴的席子,推赵月辰进去,“您先进去躲躲,别出声。”
赵月辰知道自己视力差,也没有正经习武,帮不上忙,他把袖刀塞给巽哥儿,但巽哥儿不要,说:“用不上的。”
他的嘴角似有笑意,赵月辰以为自己花了眼:殊死搏命的时候,他怎么笑得出来?!
巽哥儿从外面拉好席子和布棚,捧白雪盖在席子被掀开过的地方,低声嘱咐:“阿郎莫怕,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等我来找你。”
赵月辰抱膝躲在柴堆里,听外面巽哥儿的脚步声跑远,突然一记重物撞击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闷哼,摔落回柴堆的不远处。
紧接着又是一脚,踹在人身上,就仿佛踹在空腔的鼓皮上一样,将隐忍的惨叫声逼出来,夹在其余三人狞笑的声音中显得格外凄楚。
赵月辰头皮发麻,那是巽哥儿的声音,他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三人?赵月辰忍住挥匕首冲出去的冲动,却又想不出解围的方法。
巽哥儿被人按着跪在雪地里,另一人蹲下来就是一巴掌扇在脸上,掐住两腮,骂道:“入娘撮鸟!仨月前俺兄弟亲手把你扔进汴河里,眼看你翻肚儿挺尸了。你早该死透投胎!你说说,怎么爬回来了?嗯?”
他手上较力,巽哥儿被掐得说不出话。
“活性这么大?玩诈尸?”一人踩住巽哥儿小腿的脚加重了力道,“那日之后,俺那兄弟五人惨死!小弟的心肝被掏出来挂树上淋血!他娘的是不是你干的?直娘贼!”
恶人自有恶人报!赵月辰听到害巽哥儿的那五个人惨死,胆寒只余觉得心里畅快。之前汤铺老板说过,巽哥儿本来在城西讨生计,后来被人半夜里敲了闷棍,险些在汴河里溺死,后来才流浪到城东来。
赵月辰握紧刀柄,心想:都是什么腌臜破才!害人没害死,还追来补刀?放我出去给他们捅个对穿!
他刚想行动,只听外面巽哥儿竟然隐隐发笑,那笑声嘶哑,在夜里格外瘆人,“你们作恶,不怕阴魂报复么。呃!”
又是一脚踢下,怕是骨头都要碎了,巽哥儿嘴里被猛塞了一把雪,那人从腰围里取出一把劁猪刀在他|胯|下比划:“不是爱唱杨贵妃么,今儿就阉了你,给我大哥报仇!”
“我看你们谁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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