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00年,北宋真宗咸平三年四月十四,东京汴梁城东,员外府中喜得一子,姓赵,名清,后来取字月辰。

    “赵”是国姓,宋太|祖赵匡胤开国封王加爵,给赵员外的祖辈封了一个王。但北宋的封号形同虚设,不能世袭,到赵员外这一辈,除了一个金贵的“赵”姓,和那些王公贵胄根本不贴边。

    就算不是皇亲国戚,赵家依旧富得流油。赵员外是城东界身巷里的大户,经营金银、彩帛、珍玩、玉器、犀角、字画的生意,每一笔买卖动辄上千万。上缴的税款都比当朝三品官员一年的俸禄高两倍。

    赵月辰乃是赵员外侧室王氏所出,王氏体弱,生产完当夜就呜呼哀哉了。赵月辰出生时额心自带花钿似的胎记,颜色淡如粉白桃花,不哭不闹、逢人便笑。伺候的婆子乳娘都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惹人怜爱的孩子。

    隔日,府外有一干瘦的跛脚道士求见,嘴里言语疯癫,说这孩子是北辰星,是天庭神仙下凡渡劫来了。

    主母郑氏不悦。她与侧室王氏相看生厌,如今王氏撒手人寰,郑氏还要替人抚育幼子,不知道这个刚出生就克死娘亲的孩子身上到底有多大名堂。

    那道人说:“此子辰星入命,财运亨通,入仕经商,万般皆可,只是……”

    “只是如何?”郑氏问。

    “只是命里没姻缘,日后,切勿论嫁娶之事,会惹上面那位不高兴,”老道竖起食指指天,意思是指天上神仙。

    府中人听了,只管按照主母吩咐的照做,好吃好喝伺候跛脚老道,至于他说的话没有人当真,全当放屁了——你一全真老道,出家人还管别家婚丧嫁娶?

    其实那老道颇有些道行,这“赵月辰”正是月不开下凡渡劫的凡胎。

    旦凡神仙都躲不开渡劫这一遭,月不开想当年在天界受玉帝重用,混得风生水起。

    他和司命的神官关系很铁,渡劫的事情被安排得妥善:下凡做个纨绔,混吃等死一辈子,死了就能回天庭,一点都不遭罪。

    赵月辰长到十六岁,眉心钿褪去,只剩一条浅淡的竖痕,身量高,容貌好,是一等一的俊俏少年郎。

    魏晋时有潘安上街,掷果盈车,赵月辰与之相比,不相上下。每每带仆从出门,走一条街,收一筐的花果香药——

    从夏天的荔枝膏、香橙元、广芥瓜儿、金丝党梅,收礼一直收到冬天的盘兔儿、滴酥、煎夹子、水晶鲙。就连桥上买布鞋的老太太见到他,都会多塞他一双新衲的千层底。

    但赵小官人性情高冷,逢人从不打招呼,偶尔略略点头,也不知道是在向哪一位点头。随行的小厮解释说:“小官人面子薄,街上人多,他不习惯。”

    那些鹩儿市、鸡儿巷里出来的艳妆姐儿听了,更觉得有趣,“原来是小郎君怕生呐!多往姐姐这里来几趟,就都熟悉了!”

    说着她还往姐俩过分膨胀的胸脯前比划,纤纤十指一通拉扯,惹得街上来往人群侧目窃笑。

    可赵月辰脸不红,心不跳,只管甩袖子走开。旁人见了又要议论一番,有的说:赵小官人年纪轻轻心如止水,将来必成大器。

    也有的说:界身巷内外伎馆无数,狎妓蔚然成风,赵小官人到底是“出淤泥而不染”,还是压根对女子不感兴趣……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但外人不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赵月辰自己身上——

    他不是六亲不认、孤高自傲,也不是清心寡欲、不解风情,只因为天生有眼疾,视力极差,和睁眼瞎差不了太多——五丈开外,男女不分,二十丈开外,人畜无差别呐!

    美人的明眸皓齿、婀娜身段,在赵月辰眼里只是五彩斑斓的肉块而已,实在谈不上好看。

    好在赵家有钱,普通人家配不起的“叆叇”镜片,赵月辰从小有不下五十副,戴上能稍微看清一些,但也不是很清楚。

    平日习字温书、挑灯夜读,戴一副眼镜显得儒雅清俊,传出去被人知道了,都要夸一句小郎君学习刻苦用功。但,若是出门逛彩棚、逛瓦子还带一副眼镜,岂不是要招人家笑话?

    其实赵月辰自己心里也好奇,那些相识的富家子弟跟他描述勾栏、夜市里的悬丝傀儡戏、灯影戏、小杂剧、舞枪弄棒、教坊散乐,听起来好不精彩。

    哥几个就怂恿他,李家小爷说:“好奇自己去看呗?你每次出门非要家里老仆给你领路?十六年都白活了!”

    钱衙内附和:“是嘞!你家老仆看着就凶悍,你去过哪里、见过谁、说过什么,他都要向你爹报告,我们都不好带你玩些花样。”

    “下次你在十字街把他甩开,戴副镜子来北巷口找我们,哥哥带你开荤去!”孙衙内挤眉弄眼。

    赵月辰少年心性,表面冷清,但心里还是好玩好动的,经不住诱惑,更经不住这些年纪相仿的衙内、小爷的调笑。

    他看不清,但耳力和嗅觉还可以。各个街巷的买卖种类不同,气味不同、叫卖声也不同,比如哪一处街角卖十三香、哪一处巷尾有羊汤,哪一家酒肆飘香……赵月辰自己出门靠闻味、听声的本事,不至于走丢。

    赵月辰尤其记得一家酒楼下有烧炊饼、卖胡辣汤的铺子。开锅时气味鲜香,他隔半条巷子都能闻到。

    那处铺子在东角楼十字街东,临近金水河。街市铺子前有些看到富家子弟们来吃酒,便来桌子前作揖请安的闲汉,被成为“厮波”,如果是女子,便称为“焌(jun,去声)糟”。

    他们上前倒茶斟酒、献果子、献香药,给客人编编顺口的词曲故事、唱唱时兴的小调,得一些赏钱。

    有个唱曲儿的姑娘常年在那个卖胡辣汤的铺子前。她嗓子很亮,唱的是痴男怨女、生死离别,一开腔,便聚拢一大批行人前去围观。

    赵月辰没去凑热闹,远远听上几耳朵,让身边随行的老仆和小厮包几贯铜钱送过去。等小厮回来,赵月辰问他:“是怎样的女子?”

    小厮憨笑:“不是女子,是个小生。今儿唱这段反串,样子也极美。”

    赵月辰眯眼张望,还是瞧不清,又问:“每次回府都经过这条街,之前怎么没听过?他是新来的?”

    那人只是一个街边的厮波,衣着粗缯大布的,没有谁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老仆答不上主子的话,催小厮再挤进人群问问清楚。小厮回来禀告赵月辰:“听汤铺老板说,那小生名叫巽哥儿,风巽的巽,来了三个月,本事不小哩!”

    汤铺老板告诉赵月辰,巽哥儿之前在巷子口讲史、说书,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说话口齿伶俐、字句分明,让人听得清楚,连说上十场也不口干。再加上小伙子面相俊秀,一来二去,抢了原本说书人的生意。

    后来巽哥儿被人半夜里敲了闷棍,套上麻袋打了一通,险些被扔进汴河里溺死。爬上河岸之后,他不敢再去原来的巷口说书,流浪到城东来。

    卖胡辣汤的老板看他可怜,感慨:“这娃娃年纪恁轻,在江湖里摸爬怕是糟了不少罪哟……”便收留他再铺子前招揽生意。

    小厮告诉赵月辰说:“说书、口技、吹笛子、唱曲儿,巽哥儿样样都会!这一回是有客人点了《长生殿》,让他唱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这会子正反串贵妃呢!”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远处那人唱腔凄婉动人,赵月辰听得愣神,直听到曲子终了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的……真好,”赵月辰摸出装银子的荷包,让小厮跑腿送过去,“方才那几贯钱实在给少了。这些都拿去赏他!”

    那唱戏的巽哥儿手里仍捏着兰花指,眼尾扫红,眼中莹润,虽然没有贵妃的扮相,但情绪却十分到位,恍若有仙人附体。

    唱戏的人入戏,沉在戏里出不来,周围听戏的人也动情。有那路过逛花市的娘子、上街采买的丫鬟,听他一曲,眼泪涟涟,更有一位肥头大耳的大爷放声恸哭起来,锦绣衣襟哭湿了一大片。

    这位大爷一把粗狂的哭声爆出,扫兴得很,围观的人纷纷散了,不见得有几个人给赏钱。

    赵家小厮奔过去给巽哥儿塞银子,那巽哥儿接过荷包,学贵妃请安的身段,向赵月辰的方向颔首道谢。

    可惜赵月辰离得远,看不清楚,隐约觉得熙攘的街面空无一物,唯余一人遥遥矗立,似乎在看自己,正像杨贵妃在蓬莱仙岛回首相望,颇有“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的感觉。

    赵月辰自己心里也纳闷,之前没见过这个“巽哥儿”吧?哪里来的“一别音容两渺茫”?

    后来赵月辰每次路过那个铺子,都要侧耳朵细细听几句。有时赶上巽哥儿说评书,讲曹操败走华容道、讲瓦岗寨英雄起义,赵月辰次次都让仆人送去赏钱,但很少凑近了听——因为就算坐在一张桌子,他照样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久而久之,巽哥儿的声音和铺子胡辣汤的香气像定位的星座一样,烙在赵月辰的脑海里。

    一听到巽哥儿的声音,赵月辰便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东西南北的街巷路网从这一点坐标开始,有了特定的方向。

    这个虽未谋面的小生,成了赵月辰看清汴梁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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