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臂纤细,皮肤泛青灰色,嵌满泥垢的指甲死死拽住月不开的裤脚,拼尽全力,仿佛拽住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爷!爷……给口饭吃吧……”
雪层下隆起的破席中爬出一个少年,那声音尚且清亮。
月不开蹲在雪地里,脱了黑马褂给少年裹起来,“你叫陈无恙?”
“阿狗!我是陈阿狗!爹说了,名贱,好养活的,”少年眼中有光,“爷,二位爷!赏我口饭吃吧!”
“好啊,”阴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二人身后,“带你吃点热乎的。”
南横胡同丁字路口的积雪打扫干净,露出黄褐色潮湿的地面,斜刺进来的阳光正投在兆家屋檐上。
小店不大,没有名字,一杆挑出街面的幌子破烂不堪,剩了半个“酒”字。后厨冒出的炊烟融化了屋顶上一小片雪,隔着五六户人家便能闻道到米香。湿哒哒的黑色瓦片下凑了一小撮人,都是四处游荡接活的短工。他们托着破碗吸溜吸溜地吃粥,热腾腾的。
陈阿狗裹紧月不开给他的外衣,不再往前走了,两只趿拉草鞋的脚相互蹭着取暖。月不开觉得那不是一双少年人的脚,而是两颗大号的冻疮,伤口纵横着结痂,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肉。
可他的右脚脚腕上却系着根红绳子,绳子上编了一粒小桃核,看着精致,与他一身破败极不相称。
“你不想吃那家店?”月不开停下来等他。
陈阿狗闻言拨浪鼓似的摇头,“我吃的!我什么都吃!爷,那家太贵了,您随便赏口吃的就行……您就算吐口唾沫,我都跟着吃!”
月不开心里一沉,他这才明白阿狗说的“赏口吃的”不是“要饭”的意思,而是求他给自己一条能吃上饭的生计,让他干什么都行。
“那家很贵么?你吃过?”阴沨问陈阿狗。
“没!没吃过……但我闻过味儿,他家有肉!我爹说过,有肉卖的店肯定贵。”阿狗说。
月不开疑惑这小子怎么左一句右一句都是“我爹说的”,也没顾上多想,按过他的头发僵挺的后脑勺揉了一把,“你小子想吃肉不是?别嘴硬啊,想吃就是想吃!你瞧见没,前面那位爷,他有的是钱,咱俩合伙儿敲他一笔。”
陈阿狗一窘,当真了,“那样不好吧……”
身后人的话阴沨都听着,说道:“好的很,你只管敞开了吃。”
说话间已经到了店门口,那几个穿破袄喝粥的看阴沨气度不似常人,以为是哪家的少爷,纷纷躲远看热闹。
有个揣袖筒子的人乜斜眼看他,低声啐道:“瞅他这模样,跟洋人混的吧?今儿这架势,兆头儿要倒霉啊?”
周围几人立即嘘声让他闭嘴,可他们口中的那位“少爷”到底还是听到了——阴沨走向他们问:“天冷,大伙儿怎么站外面吃,不进店里去?”
那几人相觑,琢磨了半天白衣少爷找他们这种杂碎问话到底几个意思。为首一个大鼻子答道:“兆头儿今天不在家,店里的死活不让我们进去,都赶出来在外面吃喝。”
“兆头儿”就是兆五常,老街坊都知道兆家最早搬进南横胡同的兆老太爷是位“斗儿爷”,也就是“下地、挖盗洞、倒斗”的行家。
他没有师门传承,跟那些“摸金”、“发丘”、“卸岭”、“搬山”的盗墓贼都不挨边,自创一派。下斗也从不超过五个人,常常单打独斗窝在深山里,一蹲就是四五个月不出山。
认识他的人知道他在查风水、寻龙脉、找大墓,不认识他的还以为这人气质脱俗,在山中辟谷修仙呢!
业内同行给他另起了一号门派叫作“熬山”,意思是兆老太爷倒斗就和满蒙的旗人驯化猛禽一样,熬到神秘的山川地脉自己“开口说话”告诉他陵墓地宫的位置走向。
但兆老太爷不认“熬山”的说法,他自己的意思是:“俺就是个地道的土夫子,没有那些大名堂。都是笨法子,唯手熟尔。”
据说兆家不姓“兆”,本姓“赵”,当年兆老太爷在秦晋豫一带盗过大斗,出的都是大件青铜器,名动一时。
要知道这树大招风、人红是非多。兆老太爷结了不少江湖上的恩怨情仇,不惑之年,他选择金盆洗手,改名换姓进京城,一双挖坟掘墓的手做起了菜,经营一家小餐馆,一直传到兆五常这一辈。
几代人过去,这家开在南横胡同丁字路口的餐馆的名字已经没人记得,过往干苦力的大都在这里歇脚、接活,兆五常和他们都熟,万万没有不让人进店的道理,突然遮遮掩掩不让进门,此中必有蹊跷。
阴沨转身挑门帘向店里走。他的脚刚迈过门槛,只听屋里人嗔叫道:“恁几个挑子脚夫找死!一身牲口味儿也敢往门里钻?”
这一嗓子尖利,阴沨原封不动地退了出来,门帘一飞从屋里头掷出一个箩筐,阴沨探手接住才发现筐底糊了一层鸡粪。月不开看阴大人吃瘪,偷笑道:“这姑娘暴脾气啊!”
“你丫的骂谁是姑娘!”那“姑娘”从屋里跃出来,牛气哄哄的,落脚正踏在冻结实的冰土上,身子一仰摔了屁股墩儿,嘴里还叫:“哎嘿!不疼啊?!”
可不是不疼,陈阿狗在下面垫着呢。这一屁股坐下来,陈阿狗险些断气。
那个摔出来的人骨瘦如柴,头上飘着稀疏黄毛,扎不成辫子,一口牙里龇外斜,没有哪两颗长在一条线上。他是兆五常家的独苗兆水秀,压根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伙儿,个子却不及陈阿狗高。
兆水秀拉起陈阿狗,转着圈拍掉他身上的雪泥,边拍边骂:“哪里来的小乞子!我们家不是施粥堂,别说吃粥,喝米汤都是要钱的!”
陈阿狗揉着肋,说:“那二位爷带我来的……”
兆水秀仰脖看到去,正对上阴沨的脸,骂人的话全都噎在他那尖细的嗓子里,腿下一软好险没给阴大人跪下:“沨爷!您怎么来了……我爹他、他他他不在家,我我……”看样子他似乎怕极了阴沨,嘴里颠三倒四的叫唤。
月不开诧异,递眼神问:阴大人什么情况?敢情这家店你熟悉啊?你们都认识?
阴沨眼尾夹了他一下,wink中含着一丝蔑视:我记得我和你说过,1900年前后我来过一趟阳间。
月不开心里传话:“阴大人,你不是说过‘追摄’不能改变过去事件的结局吗?我们直接拉陈阿狗来找兆五常,不会对过去造成影响?”
阴沨说:“当然会有影响,月不开,你所见到的结局,兆五常百年重生、怨魂尸变,被我清除,这是‘果’,而你现在所经历的是‘因’。
“世事有因果,有因,才有果。我没有能力改变历史既定的结局,但,我可以给他们创造一个开始。”
该死的人还是要死,能活下来的人总会活下来,只是陈家最初的这份依托,是阴沨帮忙找的。陈家和兆家这份世缘,是死神牵起来的。
“敢情我们是穿回来种因的,”月不开大为震撼,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现代看到的小鬼陈阿狗身上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外衣!
那件衣服明明是自己刚刚脱下来,给阿狗穿上保暖的!他无意间的行为竟然达成了一条贯穿百年的因果循环。
“阴大人你的意思是,你在重复自己一百二十多年前做过的事?当年就是你把陈阿狗托给兆老板的,而现在,你只不过是履行每一个平行时空里的自己应该履行的任务?”
阴沨点头,“差不多吧。”
“你,嗐!”月不开口打哀声,“阴大人,照这么说,我当初请你去南横胡同口卤煮火烧店的时候,你就认出兆五常了?”
“差不多吧,”阴沨轻描淡写地传话,“其实要更早一些,我是在看到陈玖珑那张老照片的时候认出的兆五常。
“只是没想到你会拉着我去找他。月侦探,你的行动太直接,咱们两个谁都没做好提前准备,全靠随机应变行事,搞得我很是被动……”
阴沨目光淡然,淡得有些发冷,明明是问责,但他的声音直接传到脑中,像是耳边的悄悄话,月不开被撩拨得心律不齐。
“怪不得你晚上睡得着、睡得香,原来你早想通了!把我一人蒙在鼓里,现在才告诉我?阴沨你……”
“怎么?”
“没怎么,就是太不厚道了,”月不开撸了一把自己脑后的小辫子,别开脸切断视线上的交流。
兆水秀在一旁看那二人眼神交战激烈,脸色变了又变。阴沨转脸问他:“听说你家店里不让进?”
“让!让进!您想进保准让你进!您店里请!”兆水秀一面点头哈腰,一面犹疑地斜了月不开和陈阿狗几眼,显然有所戒备。
“我们是一起的,”阴沨说。
兆水秀立即懂了他的意思,只好招呼三人一起进店,进来之后遮好厚重的门帘,店里一股陈腐的味道散布出去。
阴沨把陈阿狗往前推了推,吩咐兆水秀,“把店里弄暖和些,给他上点能吃的东西。”说罢,阴沨踢了条板凳过来,一扫浮尘,稳稳坐在上面。
这气场没有三米五也有两米八。
不一会兆水秀从后厨端了满满三大碗卤煮,“咱这儿没别的孝敬您了,仿着宫里的做的‘苏造肉’您——”
阴沨摆手打断他,“水秀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见兆水秀服服帖帖地猫过来,阴沨说:“你站直了。”
兆水秀立即拔直腰杆立正站好,收下巴说:“直了,沨爷。”
“你爹去哪儿了?”阴沨问。
兆水秀挺直的腰瞬间塌了下去,“您、您不是说不找我爹么?”
“不找,我就问问,不行?”
“行!您说什么都行!但这……”兆水秀面露难色,偷瞄了月不开好几眼,伏在阴沨耳边小声说:“沨爷,您是我家恩人,您说什么我都干,可有些事当着外人面儿实在不好说……”
阴沨让了半条板凳示意月不开坐下,“不是外人。”
兆水秀傻眼,一双贼溜溜的小眼将月不开翻来覆去看了个遍,“这位之前没见您带在身边啊,他和您——”
“月不开,”阴沨打断他的话。
兆水秀机灵,“哦哦,开爷!原来是开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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