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孩子,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紧紧抓着月不开的裤腿,月不开捂住了他的眼睛,没让他看到阴沨手执头颅的样子。
少年留清朝金钱鼠尾的发辫,脸上满是泪痕,他嗓子嘶哑,但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他是个哑巴。
阴沨能读出他想说的话:“求求你们别杀他!别杀兆伯伯……别杀他!”
但少年随着兆五常骨灰的飞散逐渐安静下来,兆五常曾经存在的痕迹已经被阴沨抹杀了,少年记忆中关于兆五常的那一部分也随之灰飞烟灭。就像当初阴沨清除了人们所有关于“御剑飞天男”的记忆一样。
少年松开月不开的裤腿,呆站在深夜的胡同里,他似乎也很迷惑为什么自己会泪流满面,为什么嗓子会痛,为什么会紧攥手掌中的东西捧在心口?
“我拿的是什么东西啊……”他松手,一枚青铜纽扣一样的项链坠子滚落在脚边。
月不开一惊,这东西分明和陈玖珑的项链坠子一模一样!“这个是你的?”他捡起坠子蹲下来问少年。少年困惑,这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然也不会一直紧紧攥着,但为什么很重要呢……
他全然忘记了。
“别问了,”阴沨用力擦干脸上的血迹,他向少年走去,少年本能的后退,“啊啊”的叫。
阴沨从月不开手中接过青铜坠子,“问他没用,这孩子也不是活人。”
月不开牵着少年的手抖了一下,随后更紧地握住了。
“他是兆五常留在人世间的执念,”阴沨说。
他擦去青铜纽扣上的污垢,扣子边缘有格外钻出的小孔,正和兆五常脖子上牛皮绳上断掉的坠子接口匹配。
“青铜扣由兆五常保管,但真正的主人是他,”阴沨目光垂在少年泥垢与眼泪混合的花脸上,眉心的鬼眼微微开启一线。
“他姓陈,陈无恙,小名阿狗,祖籍河南安阳,但他是京城里长大的,”阴沨读取道,“陈玖珑是他的后人。”
“你的意思是陈玖珑的青铜扣是祖辈传下来的?”月不开顿时感觉小小一枚扣子的分量沉重起来。
阴沨摩梭着青铜扣的边际,它一面饱满凸出,另一面有略微的凹陷,不是平面,凹陷中心偏上的位置有一处小圆形截面的断口,断口出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了,摸起来圆润。
月不开按住阴沨的手腕,那只手自从扭断亡魂的脖颈后一直在发抖“你经常这样?红眼儿的时候怪吓人的。”
“红眼睛,你当我是兔子么。”阴沨抬眼瞪他,但没有甩开他。
月不开指着青铜扣说:“倒像是一枚钉子,钉子尖的部分断了,剩下的这部分是钉子帽,瞅着跟纽扣似的。”
“百乳雷纹,乳丁纹的一种,”阴沨说。
“百乳钉?”月不开眼直,双手立即捂住陈阿狗的耳朵,以为是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
阴沨抿了抿嘴,捏着青铜扣像拿教具一样给月不开解释:“青铜器上的几何纹饰,器皿以雷纹为底纹,底纹上有单行或者阵列的乳突状装饰,是青铜器上最简单、最普遍的纹饰,从夏青铜伊始直到西汉都有。但是——”
“等一下阴教授!提问!我提问!”月不开高高举手。
“问。”阴沨不知道他哪来怎么多戏。
“这个‘百乳雷纹’有什么寓意没有?纹饰都是有寓意的吧?”
阴沨迟疑片刻,说:“无非求福寿、求富贵,求子孙绵延,祖宗荫庇。”
“哦原来是百子千孙的意思,多子多福?”
“差不多吧。多少有点原始崇拜的含义。”阴沨觉得两个爷们凑一块儿讨论别人家“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说:“尚有几处存疑——
“其一,这颗青铜乳钉的直径大约有3厘米,仅一颗乳钉就这么大,完整的青铜器绝不会是‘角’、‘爵’、‘尊’等体量较小的器物上的。只可能是‘鼎’、‘罍’或者‘钟’那种大件青铜器上的被割裂的一部分。
“其二,你所说的‘钉头断裂,只剩钉帽’的猜想与青铜器的铸造方式相矛盾。早期的青铜器都是倒模浇筑的,也就是说,‘乳丁纹’是器皿上的浮雕,而不是用于锚固的‘钉子’。
“其三,你仔细看它,”阴沨示意月不开凑近一些,“凸起的部分并不圆润,有刻痕,刻痕上有左旋的规律,明显是人为的雕刻,不是无意间划出来的,甚至刻痕中——”
阴沨突然打住话头,对着微弱的灯笼烛火转动青铜扣。月不开打了响指,指尖擦除一捧火苗,照亮阴沨手中的青铜扣,他眯起眼睛瞧,立即明白了阴沨的意思:“刻痕中有错金的痕迹。”
刻痕很可能是错金工艺预留的凹槽,但金的部分已经不存在了,只留下浅淡的痕迹。
“金子的部分是被刻意剔除的,”月不开说。
阴沨对他报以赞许的目光,“没错,旋转的嵌口精细,如果镶嵌的金子像这样完全被剔除,反倒不容易。至于剔除的目的……”
“嗐!金色的太晃眼了,招摇,生怕人看不到似的,”月不开说,“如果是像我这么低调的人——”
阴沨打断他的话,说:“留着错金的部分很可能会被歹人盯上,遭人抢夺,青铜扣就无法流传下来。陈家人低调是为了自保,月不开,你低调是为了什么?”
“服了您了阴大人,您要是存心挖坑让我跳,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月不开笑道。
“坑是你自己挖的,跳不跳随你,我无所谓,”阴沨收回眼,两人打哑谜似的相互试探,却都给对方留着面子,看破不戳破。
阴沨向陈阿狗伸出手,少年似乎对他小指上那一圈血红的戒指很感兴趣,“啊啊”的叫。
陈阿狗嵌泥的指甲在戒指上敲了敲,发现阴沨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更加大胆的握住戒指想把它撸下来仔细看看。
“这可不行,你拿不下来,我也拿不下来,”阴沨摊平手掌,掌心处显现出一道画好的符箓。
“追摄”是勾住死者魂魄回溯他生平年代的符,和“穿越”类似。陈阿狗说不出的话,不妨亲自回去看看。
月不开拉住阴沨:“您可千万别把我一人丢这儿,带我一起,成吗?侦探需要看现场的。”
“冥侦探?”阴沨掀了掀嘴角,翻手扣住月不开的手腕,锁在一起。陈阿狗好奇阴沨掌心渗出的淡金色光芒,试探着去摸,在三个“人”的掌心连结的刹那,时光逆流而上——
1900年,光绪26年冬,大雪
“这是……南横胡同?”月不开问,他们追摄前就在南横胡同。
阴沨点头,“一百二十多年前的。”
白雪遮掩了席卷京城大半年的血光,伪造出纯洁,街上行人徐徐,偶尔杀出一二辆人力车,车夫狗皮帽子上的两只耳朵和脑后的辫子一起随步伐翘动,脸上脖子上全是紫红的冻疮,身上却腾着白色的热气。
雪地里车拉不快,坐的人也少,但若是停在一旁不动弹,恐怕会冻出人命。车板在一下下“哐当”声跑远了,人和车的影子在风雪里横晃,像快散架了一般。
远远能听到运煤的驼铃声响,但眼前破败的巷子里看不见骆驼,也看不见煤,不知道是哪条街上富裕人家购来过冬的。
阴沨和月不开走了仅仅不到半分钟,已然是飞雪白头,风一吹雪就灌进衣领子里,鸡皮疙瘩起来就没消过。
阴沨体温低,眉梢眼睫迅速挂了白霜,雾凇似的,整个人像从雪堆里钻出来的白貂儿。
“这天儿真够冷的,要是提前知道,咱多拿几件衣服再穿越多好,”月不开嘴上嗔怪,握起阴沨冰凉的手就往自己兜里揣。
阴沨没躲,顺势在他兜里摸了一把,“可以啊,一分没有,兜比脸干净。”
月不开身上热乎,阴沨不介意凑近些。月不开见阴沨不躲不闪,攥着的手更紧了,脸上喜不自禁。
正得意,迎面一个戴瓜皮帽老者一口唾沫飞来,正钉在月不开脚前。老者骂了句“成何体统”,甩袖子走了。
“他看得见我们?!”月不开眼睁得滚圆,幸亏他躲得及时,不然那口痰就粘脸上了。
“当然看得见,你以为追摄是看电影、走马灯么,”阴沨说。
“那我们的行为岂不是可以改变历史?”月不开兴奋起来。
阴沨不好意思张口骂人,压着嗓音说:“可以感知环境,但无法改变结局。”
他重新把手揣进月不开兜里,月不开苦笑:“阴大人不怕再被人当街吐口水吗?”
“你以为他骂的是什么?”阴沨反问。
阴沨问的直接,月不开磕巴起来:“就……俩男的拉拉扯扯?我、我凑这么近,怪膈应人的,不成体统……”
“你倒有觉悟。”
月不开被阴沨拖出去几米,琢磨阴沨话里有话:“啊?不然呢?不然那老头骂什么?”
“他骂我们不成体统,不留大清朝的辫子。”
阴沨甩掉头发上的雪,扯住月不开腕子向巷子口行去,“你推荐的那家宝贝卤煮就在前面,可以再去吃一顿。”
“不是阴大人,您不是摸过了吗?没钱了!我那珍藏的七枚大清铜板都叫您一巴掌大大方方拍出去了。”
阴沨头也不回,他亮出左手,手指间正夹着那七枚浑圆的铜板,铜面在雪地映衬下熠熠生辉,“你没钱,我有啊。”
哦,敢情一转手成他的钱了?
“也行吧,”月不开哭笑不得,在雪地里打着滑往前追,却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住,险些来一个平地摔马趴。
低头一看,雪地中竟是半截人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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