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的时候偶像剧还是挺流行的,彼时尚不健全的心智其实明里暗里会受其影响。所以我折返回去的时候,心中尚有希冀,幻想着尤清并没有糟践我的向日葵。

    老土的剧情里说,他不是不爱你,他只是得了绝症。

    怎么可能呢……

    太阳几乎落下了,只剩下天际绚烂的夕阳,暖橙色的光晕笼罩着红色的操场,一片寂静中我的向日葵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片掉了的花瓣。

    花瓣上有深色的折痕,折痕处有花液,摸起来黏糊糊的,在手指上留下一股子难闻的苦味。

    我得承认,看见花不见的那一瞬,我的第一反应是意料之外的兴奋。打个比方就是平时成绩倒数的娃突然考上了清华。

    人是愿意相信奇迹的。

    因为那可是“奇迹”啊!

    但很快,我的笑容就凝固了——我看到了旁边满是锈斑的垃圾桶。

    那一天,我的向日葵卷在纱纸中,被整整齐齐地塞进了垃圾桶。干巴巴的花耷拉着脑袋,像一排死尸,趴在垃圾桶的边沿探出头来。

    如同死于非命的冤魂。

    我沉默着用手把花从垃圾桶里刨出来,毫不嫌弃地掸掉粘在纱纸上的烟头,用手掌心擦上头的泥,拿掉缠着的头发。

    结果粘了满手的灰土,淡蓝色的纱纸却被肮脏的灰土染成了灰扑扑的肮脏颜色。

    我把我的向日葵抱在怀里,满心里都是对爸妈的愧疚,一点一点揪着我的心脏,如百虫噬咬,把每一寸纹理都拉扯开,每一根筋脉都断裂开,最终伤及内脏。

    我咧着嘴,好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嗓子眼发紧,难言的郁郁之气最终卡在了腹腔,将内里搅和成一滩浑水,将象牙塔的华丽大门生生砸出了一道长长的豁口。

    多少次我拖着满身的疲惫和委屈,开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二手代步车,徘徊在深夜的京城郊区,在小区附近转着圈寻找一处停车之地。

    看着镜子里自己妆容斑驳的脸就不禁愣了神,莫名其妙就会想起那天灭顶般的压抑。

    也许对于一个天真的学生来说,被毫不留情撕碎的脸面已经足以令人痛不欲生。即便后来在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摸爬滚打,生生练出一副钢筋铁骨,城墙脸皮——

    也还是会轻而易举地想起过往撕碎纯□□的第一把刀。

    我有多喜欢尤清,那日便有多恨。

    那是我爸妈送给我的向日葵啊……为什么会因为我而被别人这样糟蹋……凭什么啊……

    我今日有多疼,他如此糟蹋别人呕出的真心,我好恨啊……

    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为着我自己的幼稚愚蠢,傻乎乎地将自己宝贝的东西送到别人手上糟践。

    这是代价啊,是自作自受的代价。

    多苦多痛也得生受着。

    长大也许是一趟通往刑场的大巴,大巴车上混杂着汗臭味,弥漫着劣质塑料袋的化工味。座位不够,便有人坐在中间的小马扎上。

    司机冷漠地把车开得摇摇晃晃,上下颠簸,于是几乎每一个人都要吐一次。有的人次数多有的人次数少,但吐着吐着就个人摸索出个人的经验,长了见识。

    我就在天光渐黑中,捧着我满是垃圾味儿的向日葵,学会了保护自己的真心。

    尤清的呆愣只不过一瞬间,下一秒就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要扶起我。

    我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他眼角细密的纹路很显眼,眼下发青,神情疲惫,面颊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他抿着唇,却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尤清的美,胜在其轮廓,胜在其冷淡之气,即便有朝一日皮囊成枯骨,他大概也会挺直脊梁,毫不客气地扔掉陌生人的向日葵。

    医院百叶窗处有落日余晖渗进来,映衬着雪白的墙壁更为冰冷阴森。

    我的伤口处已经疼得快麻木了,甚至给我一种错觉——那疼痛已经逐渐蔓延开来,如同恶性的肿瘤细胞,侵占了所有的器官。

    周围是散落一地的我东西,外套仍然沾满了血,仍然可怜巴巴地散在地板上。

    逐渐便幻化成了向日葵。

    恍惚间有声音告诉我,是我自己活该,用了十五年,尤清还没有让我学会如何保护自己的真心。

    尤清拖着我的胳膊,一手揽住我的后腰,想把我拉起来。他的手臂横在我腰间,肌骨的热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蔓延至我的皮肤上,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肉的僵硬。

    无端地令人想起过年被迫照的全家福,怎么也不满意不满意,就接着照了好多张,最后整张脸都是僵硬的,笑容的弧度都已经被502胶固定了。

    我抬眼看了尤清一眼。

    他的睫毛垂着,眼睛不看我,似乎正在专注于搀扶我这一件事。

    他脖颈上和衣服上的血迹还在,黑红的。

    “不用。”

    闻声,尤清愣了一下,视线转到了我的脸上。我没再看他,颤抖的胳膊努力把他拨开,自己紧咬牙关,捡起了自己的手机,撑着地,一点一点挪起来。

    见状,他没再说话,安静的病房里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他如同一具死尸,沉默着垂着双手,蜷在身侧,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我抓着自己的手机,走得异常艰难,无比渴望有人能帮我一把,但又强撑着面子,非要活受罪。

    尤清站在我的身后,如同一团乱七八糟的空气。

    我拼命地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抓着手机,腿肚子直打颤,脑子里跳出一大堆破事儿。

    接下来的工作能不能强撑住,顶头上司那儿怎么跪下磕头,这单人病房贵死了谁他妈给老子安排的,这个月还完房贷我还能不能剩下吃饭钱……

    更糟糕的是,一张同事的脸冒了出来,笑眯眯的,脸上的肉都在颤,他正谄媚地跟上司邀功:白时的项目我接着跟,老板您放心!

    但每件糟心事儿都只能冒出来只言片语,便被过于强悍的疼痛感打得满地找牙,转身就跑。

    但这并不能减少每件事的糟心程度,尤其想起最后一张脸的时候,我只觉眼前一黑。

    后背突兀地被一温热的躯体接住了。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尤清艰难地搀着我,一步一趔趄地帮着我走到了病床前。

    显然尤清并不能做到偶像剧里的公主抱,承受着我的一半体重他都艰难。

    我俩就像是蹒跚学步的两只鸭子,最后双双支撑不住倒在了病床边上。

    这个姿势不仅成功让我的大脑断了片儿,更是吓到他了。之间尤清一脸诚惶诚恐,紧张兮兮地连忙撑住病床,着急忙慌地起来,站在病床边,犹犹豫豫地说:

    “那白时……白小姐,我去问问医生……”

    他声音已经全哑了,几乎是气音。他也发觉声音太小,还在不断地咳嗽,试图清一清嗓子。

    声音却更哑了。

    透着可怜。

    这两天见到的尤清实在跟十五年前差了太多太多,我几乎都要怀疑,那一副皮囊下,是不是已经换了人。

    尤清见我在看他,我却不说话,有些摸不住我是什么意思。

    他肩膀绷地紧紧的,背挺得笔直,垂下眼睛看我。

    我正费劲地要把自己移到病床中间躺下,奈何腿根本是不上劲,一用力,伤口疼得我死去活来。

    实在没功夫理会尤清。

    尤清大概是心中有愧,实在看不下去我这副狼狈相,半响,犹豫着伸手,一只手臂伸到我膝弯处,另一只轻轻揽住背部,费了一番力气才让我成功躺下。

    似乎是有些暧昧的姿势,但那时候的我属实没有力气来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废料,就算是再惹人心悸的动作也没用,我又累又困,疼痛折磨我,头发里都是黏黏糊糊的汗,还有些痒。

    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谁知尤清力气似乎也耗尽了,好容易将我安顿了,没等我从钻心疼痛中缓过神来,便眼睁睁地看着尤清向我倒过来。

    我当时肯定是又惊又惧,若是我还有余力,必定一巴掌糊上去——

    “啊……嘶……”

    我快疯了,也许是错觉,就在他塌下来的时候,我全身从头到脚都开始剧烈地疼起来,全身的细胞都在呐喊:

    “别碰我!!!”

    不等我的脑子反应过来,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已经生了效果,待我回过神来,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一巴掌重重打在了尤清的右胳膊上——

    随即便看见尤清咬紧了牙关,却还是从牙缝中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闷哼,本就煞白的脸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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