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跳,只觉灼灼烈日下,不敢再看他。

    一见到我,我爸先把那满捧的花塞给我,随即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拥抱。我妈不耐烦地把吵闹的我弟放下来,瞪了小孩儿一眼,呵斥道:“自己走!都多大了,还要人抱——咳咳”

    我在旁边看着我弟吃焉儿,嘎嘎笑。

    那时候我妈就老咳嗽,经常感冒发烧,她还经常纳闷儿:“欸奇怪了,我最近是咋了,犯太岁?”

    老天无眼,世事难料,就连她自己大概也没想到,后来会那样严重。

    我满抱着花,嘴巴都合不拢,手在哆嗦。

    我——高考完了啊啊啊——我说话的语速超级快,晚上还得赶回学校估分,现在是生怕浪费了玩儿的时间。

    我跟嘣豆子似的:“你们快回吧我先找同学玩儿去了晚上跟同学一块儿回学校你们不用管我啦——”

    我边喊边往回跑,手上还抱着那捧花,花束大得都挡我的视线,里头满满当当,全都是向日葵。

    随着我的步履上下颠簸,一颤一颤。

    身后还有爸妈的唠唠叨叨:“哎,这玩意儿,得,那咱走呗。”

    我弟闻声就开始叫唤扑腾:“去公园,去公园!”

    我跑步是个废物,更何况跑这样快,更何况抱着这样大的花——于是当我在静静蹲着的尤清面前站定,我几乎要岔了气。

    嗓子眼儿里全是腥味,牙根直发酸,哼哧哼哧地喘。

    我远远地便能看到那深绿的盆景后面已经靠着墙根儿席地而坐的尤清,黑色的t恤映在暗黄的砖墙前格外显眼。

    尤清闻声抬起头,两手耷拉在膝上,裤子边儿都蹭上了地上的灰土。他仰面看向我,一言不发,一个愣神间,便被我的花塞了满怀。

    他抱着这莫名其妙的花有些懵,撑着地面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姿势却有些诡异,几乎是扶着墙才勉强给自己一个支撑,还“嘶嘶”轻声抽着气。

    他看也不看我,冷冷道:“蹲太久,腿麻了。”

    他站都站不稳,同时还身残志坚地竭力要把花还回来,一边还,还一边质问:“白时,究竟有什么事就快说。”

    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

    十八岁的我心思就不纯洁,乱七八糟的想法特别多,正值年轻气盛,脑子里面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

    最深处还有着彻头彻尾的疯狂。

    本能驱动着我上前贴近他,几乎要抵住他的鼻尖,干涩的嘴唇近在咫尺,只要我想要,甚至下一秒就可以蛮横地逼迫他。

    但当尤清垂下眸子看向我的时候,我仿佛在他面前根本就是透明的,羞于启齿的贪婪,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秘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难堪至极。

    我难以自控地一把揪住了尤清t恤的前襟,薄薄的布料下便是他形状清晰的锁骨,一面抬眼看他的眼睛。

    我快要控制不住了,甚至能感觉到嘴巴里的焦渴,令人想起龟裂的陆地,一碾过去便碎成粉末。

    紧紧攥着的尤清的衣服已经全是褶皱,我扫过他那空荡荡的短袖上衣,腰腹处甚至有风钻进去,微微鼓起虚空,像是女孩儿被风吹起的裙子,于是梦露便娇媚地去压裙摆。

    想要他。

    不论是怎样形式的要都可以,只要这个人就好,不论他愿意与否,不论时间合适与否,不论以后尤清这个人会在天南还是海北安身……

    即使今日是最后一面,我也无所谓。

    我只想在太阳底下在这个人身上刻下独独属于自己的烙印,让他只属于我。

    那个夏天的那个下午,我应该是疯了。

    结果疯到了三十三还没清醒。

    我顿了顿,看着沉默的尤清,在我那声毫不留情的“滚”后,他一动不动,如同雕塑的假人,再不会起波澜。

    那样假,却那么乖。

    像只蜷缩着喝奶的小老鼠一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又脆弱不堪,圆溜溜的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确实疯了。

    我撇过脸不看他,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看向安未,还不等我说话,安未就狠狠瞪了我一眼,随即又剜了尤清一记眼刀,这才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出去,顺带着甩上了门。

    尤清站在床边,毛绒绒的毛衣皱巴巴的全是血,已经结成了黑色的痂。修长柔美的脖颈也站着一块一块的痂,下颌处还有触目惊心的擦伤痕迹。

    我没理会他,眼睛找了一圈儿才终于发现了我的包儿。心中长叹:“这也太他妈倒霉催的,累死累活地爬了这么久,偏偏老子刚升职,就给我来这么一出——”

    想到这儿,我恨不得就此死过去,两眼一瞪,向阎王爷磕上几个响头,下辈子千万别再投胎成人了。

    我试了试想起身去拿包儿,疼得我一头汗拼命往外冒,没办法,我一下子又瘫了回去,死鱼眼盯着尤清。

    尤清就跟个柱子一样站在我的病床边上静默,我感觉他可能是在许愿,祈祷哪路神仙快点儿带我上天,怎么样的死法都可以,别再祸害他了。

    他感觉到我的视线,总算是死气沉沉地看向我,眼睛里面的血丝连成一片,铺在眼白里。皮肤肉眼可见的粗糙,皴着皮,眼睛下面一片乌青。

    尤清其实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浓眉大眼,眼窝深邃,上天赐予的很有味道也很占优势的好模样。

    只是眼下他这副样子,便是再美的皮囊也为朽木枯骨,烂石野鼠,无以为济。

    “帮我拿——”呃,我还没说完,尤清便背过身去,逃命似地在房间里找。

    他始终背对着我,衣服也不曾换,脊背微微弯着,几乎能感觉到他后背嶙峋的骨头。他仓促而着急地在病房里找啊找,像是没头苍蝇,热锅上的蚂蚁,一刻都没停下。一边将房间里的杂物拿起又放下,一边乱翻。

    只是严严实实地避开了我的眼睛。

    直到我眼睁睁地看见他一把拿起小沙发上搁着的我的包儿,包的拉链是拉开的,他却像没看见一样,扬手将包扔到一旁,里头的东西哐啷掉了一地。

    但尤清丝毫没有反应,又拿起我沾满血的外套,要扔到一边儿。

    我才后知后觉他不对劲。

    “尤清?”

    没反应。我的衣服被扔到了地上。

    “尤清!!!”

    我拔高了嗓音喊他,他还是背对着我,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下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慌了,心慌地不行,像犯了心脏病一样。那一刻我顾不上肚子上持续的钝痛,挣着命挪下了床。

    仓促间一阵刺痛,我有些麻木地看,才发觉手背上扎的针已经脱落了,针眼儿处开始流血。

    我小心翼翼地再去叫他:“尤清——”,一面板过他的肩膀。

    手搭上他的肩头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肩膀瘦削见骨,清癯地几乎只剩下了架子。我想看看他的脸,他却怎么也不让,倔强地反抗着。

    我站在那儿,腿软地像面条一样,肚子上的伤口疼得我直抽抽——与其说我在逼他转过身来,不如说我其实在借他的身体让自己站稳。

    “尤清,尤清……我没想怪你,让我看一眼,看一眼成不成?”

    我这时候疼得眼前发黑,声音都在颤。

    情急之下,我从后面拥住他,低头轻吻尤清满是血痂的脖颈,一面吻,一面小声安慰他:“尤清,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好不好,让我看一眼……”

    血痂已经结成了硬块,贴在尤清苍白瘦削的脖颈上。

    我吻上去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嘴唇上那冰凉的触感,想:“这里全是我的血。”

    尤清的身体上沾染的,全是我的血。

    我的手扣住他的肩头,顺着脖颈吻下去,直到右肩上突出的骨头,便停在那里轻轻咬他。

    尤清瑟缩了一下,轻轻一颤,有些慌乱地避开了我,被迫转过了身。

    我同尤清身高不差多少,这样面对面而立,凑地极近,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尤清脸颊上透明的泪痕。

    我呼吸一窒。

    那样高傲的尤清低垂着眼睛,眼皮通红,肿胀地像死去的鲸鱼肚皮,风度全失,冷漠不再,剩下的只有抑制不住颤抖的,起着干皮的嘴唇。

    尤清死死咬着牙关,我能看到他的两颊绷地紧紧的,密密的睫毛已经被泪水打湿成一绺一绺,无力地垂下来。

    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脆弱极了。

    “你……”

    我迟疑着,想要问问他,不成想尤清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喉咙里泄出了一丝呜咽,随即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绝望地任由眼泪宣泄而下。

    他狼狈地侧过头想要避开我的眼睛,却已经自顾不暇。

    任由我想问什么这时候也说不出口了,像这样崩溃绝望的大哭我从前只见过一次,那是我妈去的那一天早晨。

    那是我自己。

    像是在烂泥里摔了一跤,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刚站到一半脚下又一滑,便重重地摔了回去。

    我沉默着拥抱他,手拥着尤清的后背,能摸到他的骨头,一块一块,沉默地排列着,如同被啃地很干净的鱼骨,最后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头颅和尾巴,中间仓促连着断裂的骨头。

    连眼睛都被挖出来吃掉了,因为鱼眼明目。

    他的头闷在我的肩窝里,声音也闷着竭力不让别人听到,只有眼泪藏不住瞒不过,水分就顺着衣服渗下去,一路湿润了我的皮肤。

    我听见尤清几不可闻的声音,他颤抖着说:“白时,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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