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一礼,李连云即便翻身上马,扬鞭一催,身形如燕翅掠空,霎时消失在萧萧落叶之中。”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十年亦如一弹指,不过问剑。”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大堂静了须臾,接着猛地爆发出一阵雷鸣喝彩,打赏夸赞声不绝于耳,戴进士一整袖袍,站起身来,团团向四周作了一揖。
雅间之中,沈遥透过窗扇,看着外间的情形,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连云剑一剑断恩仇,汉水昨去复来归。《汉水恨》这一本,虽然与酆都系列是不能相提并论,但能有这样反响,也算是一个成功的尝试了。
因着有原型的缘故,再加之故事本身并不算复杂,话本从写成到付梓,也不过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再到被选中出现在清都茶坊的说话时,正是跨了年,到正月的尾声了。
书坊还是选的怀文书坊,不过特意打过招呼之后,晏坊主也果然十分上道,让她得以看到了《汉水恨》上市之后,观者最真实的反应——不用玉京客的名头,也不用从前推介酆都系列那样的阵仗,只作寻常话本出版,而能得到的反应。
咳,当然,“不让晏书迟知道这件事”,也是招呼之一……
“晏郎君还没看过这本吧?”崔道蔚笑道。
《汉水恨》花了几个月,她成婚也已过了几个月,只是同沈遥见面却还是第一次。世家宗妇,又是新人,条条框框的事情太多,也只能逮着年节时候访友,一见面沈遥就带着她来清都听自己的新作了。
崔大才女就是不同凡响。虽然并不知晓李家之事,从话本变作说话也有诸多改编,但戴进士才刚讲了第一折,便马上就听出了沈遥的手笔,还连带着推出了她写这一本的意图——改易文风之尝试。
从起意到付诸实现,可已过了许久了。
“他在准备科考呢,这种没名没号的笔者的话本,现在是不会看的。”沈遥道。
省试就在二月,待出了成绩,紧接着就是三月的殿试,时间挨得紧,最早也要到三月他才能分出心神来。
崔道蔚道:“若是晏郎君看了,定也能一眼看出是你写的。”
难说,晏书迟当年和她在刊集上打了几个月的笔仗,都没看出玉京客就是沈二娘呢。沈遥记仇地嘀嘀咕咕。
崔道蔚笑着摇摇头,沉吟片刻,又道:“省试在即,这一届的主考官也终于宣布了。”
是宣布了,翰林院的苏学士,这会儿应当已进贡院了。
看沈遥一脸茫然模样,崔道蔚笑叹一声,点明道:“阿遥,前年的那起文风之议,你知道为什么垂拱殿的态度明明偏于改易文风,却按兵不动,只看着两方论辩吗?”
“难不成还能做什么么?”沈遥奇道。各人选择什么文风,难道是别人能按着头管的?
“当然可以,”崔道蔚轻描淡写地说,“科考时拔擢偏向古文的学士作主考官,将那些行文浮华的士子全都黜落下去,文坛当年便会改变文风了。”
沈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饶是对政事钝感如她,也能看出,崔道蔚所提之策,是确确实实可以达到目的,也确确实实,可以被采取行动,化为现实的。
天下士子,说持守本心,但在权名之前,科考的通天大道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崔道蔚见她这样,失笑道:“怎么,这还能吓到?”
“……没有,”沈遥回过神来,心情复杂道,“就是觉得,以此种方式迫使学子改变,而他们也确实会为此改变,实在是……”
“世人所求,大多不过钱、权、名、情,”崔道蔚道,“掌握了这些,也就掌握了大多数人。官场便是如此,科举也不会例外,那里头坐着的,手段可比这多多了。”看她一眼,又摇头:“罢了,不说这些。”
她转回道:“文风之议后,今年是第一场大比之年,官家却定了苏学士为主考官——苏学士为人持正,当年立场也是不偏不倚,多少能看出官家的意思。今年的科举,晏郎君应当不会于此事上受刁难。”
是了,省试弥封誊录,阅卷定等只看考卷内容,以苏学士风格,无论晏书迟选择哪种文风,只要有真才实学,便不必担心被黜落。
而殿试虽在最后环节会拆开弥封比对考生信息,但官家既不愿在科举上展露偏向,那晏书迟当年大张旗鼓地对改易文风提出质疑的这一举动,想必也不会影响太多最后裁决了。
沈遥被这一说,才意识到其中惊险之处,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大口气。
“你也不必想太多,晏郎君当年虽说是站在对立面,但他自身也不是险奇孤峻的文风,便是照着我说的那个发展,想来也不至于落到最差的地步。”崔道蔚宽慰道,见人定下心,看看屋角的漏刻,便道:“那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这么快啊?”沈遥失望地叹口气,抓紧把最后一小块糕点吃下,起身道:“蔚娘,我同你一块走。”
崔道蔚问:“你不再听一会儿?”
沈遥唏嘘道:“说话什么时候不能听,崔五娘可不是时时能见呐。”装模做样地用手帕点点眼角:“可能有了良人就是这样的罢,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崔道蔚拿眼觑她:“这样有经验的话,是已经体会过有良人的感觉了?”
“咳——咳咳!”沈遥呛得惊天动地,崔道蔚好整以暇地整整裙摆,慢条斯理道:“旧人不必自怜,再忍过这一段时间,你家良人马上就来了。”
她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但看崔道蔚情态自然,没有半分黯淡模样,便知晓她这几月应是和郑允相处得不错,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也是,莱国公最看重的嫡孙女,郑家宗子的正妻,又与良人少年夫妻,早有情谊。她只要不行差踏错,这一生便可一路顺遂——
但是,崔袭明又岂会行差踏错?
她不会行差踏错,也绝不会忍气吞声。
那么,她也应该相信她。
至于她家良人……呸,至于晏书迟的事,怎么能用忍,顶多就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再顺便……顺便心不在焉地数日子呗。
将崔道蔚送至郑府,沈遥想了想,又让车夫调了头,往大相国寺旁,怀文书坊的书铺去了。
书铺里照旧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她进门转了一圈,果然便在铺中显眼位置瞧见了《汉水恨》,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排,还有人就站在那前面翻着书,一边同旁人议论着。
那人道:“这江湖事舞枪弄棒的,头一回见,没想到还挺好看。”
另一人道:“好看是好看,可怜我看完跑遍全汴京,也没找到第二本这样的话本,你知道这种感觉吧……”
第一人便感同身受地深深叹了口气。
沈遥在一边听得有意思。《汉水恨》才刚出来不久,市面上当然没有相似的话本,不过看现在这势头,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翻印仿写的书了,不愁看不到——但肯定也没有她写得好。
江湖话本要发展下去,光仿她的书是不够的,实在是任重而道远呐。
她深沉想到,忽又听有人出声问:“掌柜,《酆都遗事》的新书还没出么?”
掌柜显然是被问惯了的,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没有,这个月是没有消息了。”
“还没有啊?”那人哀叹道:“这都有半年了,玉京客往常不都是最迟半年便出一本的么?”
一旁马上便有人摇头:“不然,兄台你忘了,玉京客去年的《六孔埙》,和他再往上的《蜉蝣记》,之间可是隔了一年多。”
“是一年零五个月,我记得清清楚楚。”另一人插口道。
“好了你们不用说了,这种痛苦的事情,我早就已经忘记了……”
一时之间,书铺里纷纷响起众人往事不堪回首的哀嚎。
掌柜额角滑下汗来,忙道:“诸位也不必太过焦灼,玉京客想必也不是有意拖这么久的。现在勾栏正在上《酆都遗事》的《石之龛》,正好是最新一部台戏,也可以看看。”
“这怎么能一样,这可是终卷啊!”
沈遥:……
突然感觉有点心虚……怎么回事啊,晏书迟三年不出新书,也没有这种阵仗啊!她也就半年没出吧!
虽然她当年也是等《探疑录》等着等着就习惯了……等等,距离他的上一本是不是马上也快两年了?
……倒是把劲头拿去催白雪歌嘛!沈遥缩缩脖子,脚下动起来,低调迅速地出了书铺。
不过《汉水恨》也算告一段落了,再有更多的想法,还是先把《酆都遗事》写完再说吧。
唉,她之前是写到了哪里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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