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试参与人数众多,直到了九月,开封府这一次的结果才终于放了出来,前十之位中,晏书迟赫然在列。
婚期之日,沈遥前去观礼,崔道蔚一见她便笑道:“恭喜。”
明明是自己的大婚之日,却反过来对她贺喜。沈遥知道她在暗指什么,面上一热,故作镇定地向荀夫人行了礼,跟着崔府的几位女郎在一旁坐下:“感谢感谢,这可是新娘子的喜气,让我再多沾沾。”
崔道蔚抿唇一笑,由着喜娘绞了面,细细地上好妆,荀夫人又上前叮嘱几句,众人正热热闹闹地说着吉祥话时,外间忽噼里啪啦地响起鞭炮,有人喊道:“新郎官来啦!”
新郎官来,可不是轻易得进家门的,一时屋中众人都站起身来,笑说着纷纷往外走,要去瞧瞧新郎官的本事。
郑允出身世家,才学出众,同来迎亲的好友行郎亦非泛泛之辈,那些个戏弄刁难自然不在话下,还颇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气势。热闹的人声传进屋里,崔道蔚侧耳仔细地听了片刻,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她本就容色过人,今日更是盛妆,此刻笑起来,这堆金积玉的一室都仿佛更亮了几分,连那珍珠面靥都为之失色。
沈遥陪坐在她身旁。安静的屋中,崔道蔚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蔚娘,祝你四时如意,永结同心。”她说。
“好。”崔道蔚微微一笑。
时辰已至,克择官的声音响起,崔道蔚起身整妆,手执团扇,缓步踏出房门。
新嫁娘成婚后的一月琐事颇多,且不说有拜门、暖女、洗头等一众流程等着,一日之间同另一人结为世上最亲密之人,也需时间相处磨合。
不好打扰新人,沈遥继续回书院进学。四月新学年开始时重新选了课,最后这一年终于不用学琴了,但其余能选的,细看却没有几样。
书墨丹青,虽不能说精通,也算拿得出手;于刺绣女工一道上的灵光几乎可以与琴道争先,就不折磨直讲了;插花和点茶,又不如裴秀的水准,还不如回家学……
至于射御和算学么,自然是根本没考虑过。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向崔大才女学习,选了最擅长的棋道,方便翘……巧妙利用进学时间。
去清都茶坊听说话,去勾栏看新出的《探疑录》,去怀文书坊淘澄话本……看起来好似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不然,为什么茶喝得心不在焉,戏看得三心二意,连淘话本,都磨磨蹭蹭,要东张西望许久呢?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晏书迟说要全力而为,那必然是没有时间游乐的。但是万一,万一呢?
他看完《酆都遗事》终卷的上册,又是什么感想?
唉,情之一字,果然最是难解,尤其耽误人办正事——距离上次动笔,又好似过了许久了……
话本与良人不可兼得,古人诚不我欺。
沈遥难得有了点危机意识,准备好好计较一下正事,又一个重要消息,却在此时到了沈宅。
是初入江湖已逾一月的,李娘子的消息。
九月十七日,连云剑李迢李娘子,于玉泉寺论武大会上当众揭开李家血案的真相,手刃元凶二人,后又奔袭百里,于荆门斩除余孽,彻底了结了这一桩十八年前的仇怨。
雷霆手段,一击即中,又是报仇雪恨这样世人喜爱的故事——一时之间,江湖无人不晓连云剑。
消息送到沈宅,众人都吃了一惊。
知道李娘子此次离开师门,就是为了了结家仇,却没有想到,她的行动有这么快。
不过,若算上她在师门中为之磨砺的日日夜夜,这样的结果,也属应得。
沈遥反复把信报看了几次,终于平复下澎湃的心绪,抬眼看向沈未。男人正皱着眉,眼中满是欣慰骄傲,却亦有担忧和不满。
她知道沈未在想什么。担忧的是李娘子的伤,不满的,却是对着玉泉寺。
信报最后追加上来的消息,是李娘子在荆门将最后一个凶手斩于剑下后,便返回玉泉寺,因破环了论武大会规矩、在佛门杀生的缘故,接受了脊杖的惩罚。
论武大会是个什么会,又有什么规矩,沈遥不甚清楚,只觉得玉泉寺不阻拦尘世心,李娘子坦然解因果,都是事理分明,洒然利落之人,很有那种江湖之意。
但护犊子是没有道理的,就是沉稳方正如沈未,当然也不能避免对这样的结果不满嘛。
沈遥笑道:“李娘子能顺利了结心愿,这是好事。阿爹,这下总可以同她联系了吧?”
沈未沉吟片刻,颔首道:“待我同她师父商议一番。”
“不如就明年四月吧,四月请李娘子过来,”沈遥兴致勃勃地出主意,“时间足够李娘子准备,还是阿爹你五十生辰,哥哥也会回来,岂不是正好。”
想了一想,又赶紧补充:“不过千万别告诉哥哥要请李娘子的事,一定不能说!”
沈未失笑道:“好,一定不说。”
沈遥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人要等明年四月才能见到,但有件事情,却是按捺不住,想要马上去做了。
她要写一本以李娘子为原型的话本——或者说,一本江湖背景的话本。
当今市面上的话本、茶坊里的说话,左不过一些史话公案、红粉香情,便是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也都说的是古今战事,对于江湖,却是真真正正的空白。而前朝的《红线传》、《聂隐娘》等传奇,虽也颇有恩仇纵情之意,但玄奇居多,也并不完全相等。
她平日里什么闲书都看,什么说话都听,却是直到看完沈未匣子里的那一叠信,才对江湖有了一点粗浅的认识。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这些仗剑而行,游历四方的人,却好似从不曾入过执笔人的眼。
但她看见了李家的故事,知道曾经有一个女人,是如何在一夕世界崩塌之后,强撑着自己坚持下去;知道现在有一个女郎,是怎样筹谋经营,一刻不敢松懈地前进着,才终于换得仇怨得报,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样的故事,值得让更多人知道。这样的江湖,也应该被更多的人看见。
她要把它写下来,更要将这一片空白的领域,真正地开拓出来。
这第一件事,就从李娘子写起。
几乎在第一刻便定下了《汉水恨》的名字,沈遥把沈未书房里的小匣子又拿了过来,这匣子中的信,除了李娘子的师父写来的,还有这些年间一些江湖大事的信报——沈家祖籍不在汴京,沈未年轻尚未入仕时,也曾于家乡结交许多游侠,是以对江湖之事也一直有所关注。
许久不曾如此有动力,她将信件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看过,拿着小本子问了沈未许多问题,又央他再多搜集一些论武大会之事的消息。诸方齐备,心中有了大致的轮廓,这才动起笔来。
名字不好直称,可以用李娘子的佩剑连云剑作指代;重头戏是连云剑揭开真相,手刃雠敌那一场,双方的对话、刀剑交锋一定要足够牵动人心;关于躲避追杀、探查真相等等过往时间的事情,或可穿插于回忆……
还有——文风。
江湖恩仇,自然与志异传奇不同,《汉水恨》这一本书,正可以一试转变笔法文风,与当日晏书迟的对话相印证。
唉,说到晏书迟……现在应当还是在温书吧?
她短暂地想了一会儿,马上又被眼前事吸引了注意,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决心一定要把这本全新的尝试写出来。
不过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算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
玉京客全神投入了进去。
晏书迟又在出神。
晏文回拿着新鲜出炉的样书,十分自然、一点也不刻意地路过他门前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手上是还握着笔,但笔尖的墨早干了;案前摆着纸,那纸也是洁白一片,比送武判官归京的白雪还白;人更是直直望着前方,眼睛一眨不眨,晏文回看着就替他眼干。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沈娘子这时候送稿子来,原是好意,本来么,距离明年省试还有半年时间,既然《酆都遗事》只要出了新书晏书迟就一定会看,那还不如在刚考完解试的时候就给他看了,这样放松过后也可继续投入到科举里面,两不耽误。可是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玉京客这一本的结局,竟然如此叫人心潮澎湃呢?
他稍一回想那样的场景,都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无名客为访佛人说尽了十二个故事,在佛堂的袅袅青烟、长明烛光之下,来人却问……
“此酆都者,实为何处?”
他看过去,晏书迟瞪视着空中,喃喃念出了他正在心中想到的那一句。
“……”晏文回道:“酆都是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这样下去,殿试考到第三百名,被分配去的地方肯定是听都没听过的山旮旯。”
晏书迟眨一下眼,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晏文回差点被这无欲无求的小弟气个倒仰,磨牙道:“你自己身家足够,无心仕途,是可以无所谓,那沈娘子呢?”
“你打算叫沈娘子同你一起去山旮旯?”
此话一出,晏书迟终于有了反应,微微皱起眉。晏文回趁热打铁:“你解试是前十了,但这也只是一府的前十,齐朝十五路二十四道,有多少个州,多少个解试前十?等到了省试,你这小小的前十也算不得什么。”
晏书迟慢吞吞地说:“可是,我这是开封府的前十啊。”
“……总之,你现在最好紧张一点!”晏文回道:“你在这里想再多,《酆都遗事》也不会告诉你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不如好好准备科举,等考完了,新一册也就出来了。”
“确实。”晏书迟赞同地点点头。
新的一册,玉京客肯定在仔细打磨,上册这最后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的含义,也会在书中揭晓。他只需等到科举结束,不仅可以看到新册,更重要的是能和沈遥见上面,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胜过天下第一等好事了。
晏书迟美美地提起了笔。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