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在开远门外,汴河之畔,与金明池正隔水相望。时值秋日,汴河水涨,千顷碧波在肃肃秋风中卷涌,涛声彻耳。听秋宴之名,便是取自这汴水秋声之意。

    沈遥乘着马车,经过河畔似雪芦花,来到故园之时,园苑内已是冠盖如云,珠围翠绕。林家女郎迎上前来,笑道:“沈娘子可算到了。”便引着她往女客席上去。

    听秋宴所邀宾客,都是年轻郎君娘子,但各人境遇又并不因年龄而相同,展眼望去,已入宦海的官员,未及登科的士子,斗鸡走犬的浪荡儿,乃至女客这边出阁与待嫁的女郎们,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而林家面对此等情形,竟也安排得妥帖完备,各处宴席氛围融洽,也足见功力了。

    男客宴席在东苑,女客在西苑,沈遥随着林娘子的指引,穿过石径,往曲水流觞而去时,却忽听见风中若隐若现地传来一句问话。

    “士秋,这次的最后一道策,‘形势不如德论’,你作何解?”

    她脚步立时一顿,循声望去,果然便见不远处一座假山上的小亭内,晏书迟正扶亭栏而立,身旁三五个襕衫士子。方才那一句问话,想必就是出自其中一人之口。

    晏书迟一袭白衫,宽大的袖袍垂到阑干上,在秋风中轻摆,一片清旷秀迈之意。他侧过脸,像是不经意般,眼睛望了过来。

    小半年不见,他看起来瘦了一些。

    沈遥心神恍惚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年年到故园赴宴,对这里也算熟悉了,此处是从正门进入的必经之路,晏书迟在的这假山小亭,虽仍属东苑,但已极偏,几乎可算中间地带了,更兼着地势高,对这一片区域可谓一览无余。

    哼,装什么不经意,明明就是算好了的。

    林娘子疑惑道:“沈娘子怎么了?”

    沈遥给人一唤,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下了脚步,赶紧压下嘴角。还未想出个话头来,山亭上却又传来声音。

    像是刚察觉远处石径上有人驻足,晏书迟轻咦了一声,直起身,朝下方朗声道:“林娘子。”顿了顿,又道:“沈娘子。”

    林娘子听得唤声,才看到小亭上的几人,有些疑惑地眨眨眼,很快也含笑打了个招呼。

    两方人遥遥互相见了礼,沈遥便又随着林娘子向前行去。身后似乎还落着一道视线,像方才远远望来的一眼,虽看不清面容,但就是能感觉到,那一双眼睛在与她对视,眼里映着藏不住的笑意。

    她撇撇嘴,还是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抬手扶了扶珠钗。

    多了个小插曲,韦三郎并没放在心上。这处山亭虽临近故园中心,但此刻宾客大多都已到宴,这一片反倒安静下来。宴上应酬寒暄扰人,果然还是晏郎君提议的这处山亭安静舒适,正可以探讨一番日前秋闱的题目。

    方才他们已论了前面的诗、赋,现下正到策论的最后一道,“形势不如德论”,语出《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一句。

    太史公所载吴起之言,是说一国之长久稳固,不在于所处地界形势的险要,更重要的乃是修政以德。而本朝立国之初,太宗亦曾引此篇中“在德不在险”一句,最终说服太祖定都汴京。

    这次解试以此句为论,以寻常思路看,自然是当顺应句中之意为论点,援引史例加以佐证,方为稳妥。

    他将视线投过去,却见晏书迟仍旧望着山亭之外,不知在看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晏书迟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歉意地一笑,只道:“我写的是‘形势与德并重’。”

    话出口,亭中几人都吃了一惊,俞九郎脱口问:“为何?”

    晏书迟道:“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众人都面露疑惑,凝神听来。

    “今年是熙宁十四年,我朝立国至今,亦有百余年了,为何却突然重提此句?”晏书迟侃侃道,“自然是因为今上思变。”

    “官家登极至今,所行诸策,皆是为除时弊——尤其是边事,此足可见其心志。你们再想想,在太宗说出‘在德不在险’之前,太祖是以什么理由坚持迁都的?”

    邓五郎不假思索道:“‘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以安天下’。”话说出口,自己先一愣,恍然大悟地叹了一声。

    原来这一句策论,背后真正用意,竟是在冗兵之费。

    齐国兵员极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汴京地处平原,无险可守,只能以重兵屯于京城。发展至今,中央禁军的军费开支已极为巨大,靡耗严重,成为了必须解决的问题。

    如今的形势与德之争,其实是削减冗兵之议。

    一时亭中几人都安静下来,各自沉思,隐隐心有所悟。晏书迟却放下酒盏,眼睛一转,又望向了山亭之外。

    曲曲折折的石径上,只余落叶栖息,曾经踏于其上的身影,当然也已如惊鸿般消失无踪。

    他在那追逐着秋风旋转的落叶上看了片刻,又望向远处苍茫天际,半晌,发自内心地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却真正是“形势不如德”了。

    任凭他晏士秋再风流潇洒、才华横溢、家世人品无一不上乘……最终能影响判决的,还是尽系于那“情”之一字。

    晏小郎君满怀忐忑愁思,不由又叹了口气。

    曲水流觞处大半是熟面孔。崔道蔚婚期将近,这次听秋宴便没来,沈遥入座与同窗打过招呼,又玩了几轮飞花令,看她们开始商量着打捶丸,便悄悄起了身,离席向外走去。

    不同于一般设在家宅中的宴饮,故园是林家专用以宴客的宅园,园中各处都可以游憩,只是需注意避免独处一处的意外状况,男客和女客活动的范围,便都在各自所在的东苑和西苑之内。

    沈遥在西苑里一路缓行,走走停停,远远又经过了几处宴席,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西苑的边缘处。

    这一片栽了高柳,秋日已至,绿丝绦已变作金黄,在秋风中织锦一般垂落。此处远离宴席,又无人来往,便一片静寂,只余柳叶在风中拂动的簌簌声响。

    穿过这一片柳林,就是故园临河的中间地带了。她驻足看了片刻,抬脚继续往前走。

    “女郎,再往前走,我们就出西苑了,还是回去吧?”女使劝道。

    “出就出了,又不是头一次,怕什么?”沈遥笑道,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确实不是头一次在西苑之外游赏,可是从前都有崔娘子相伴啊。女使原地踌躇了一下,看沈遥已走出一段距离,赶紧跟上。

    罢了,反正这处从前来时也罕有人影,女郎想逛便逛吧,横竖也不会遇上外男。

    一炷香后,当她远远看到汴河小渡口旁伫立的身影时,恨不得退回去给方才心存侥幸的自己一榔头。

    怎么好巧不巧,这一处竟来了人,还是个郎君呢?

    女郎虽然平日里进学,去茶坊听说话,和怀文书坊往来,见到的外男已不知有多少,但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光明磊落,任谁也挑不出一句刺来,哪里像现在——四下无人,孤男寡女的,万一给别人看见,以为女郎在私会可怎么办?

    她正要再劝,沈遥却已当先一步,径直往那个身影而去。

    “女郎!”她吃了一惊,急急唤道,不想渡口旁那人听见动静,转头望来,待她看清面容,又吃了一惊。

    怎么、怎么又这么巧,来的人竟是晏郎君?

    晏知院家的三郎君和女郎一同参与了台戏的制作,这事她是知道的,这会儿出现在这里……她还没想明白,她家女郎已道:“你去前面帮我望望风吧。”

    望风这词可不兴说,听起来更像私会了……她欲言又止,到底吞下一肚子劝告,默默去了前面的路口。

    沈遥待她走远,原地停了停,迎着晏书迟的目光,慢慢走上前去。

    上一次面对面,还是在三月的清都茶坊。

    隔着七夕的礼物,山亭上遥遥的一眼,再见面,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许久,晏书迟才清清嗓子,低声道:“你的女使看起来不太放心的样子。”

    他已极作寻常模样,但沈遥还是从他脸上看出那硬梆梆的不自然,视线更是左右飘忽,呆了半天,还没敢与她眼睛多对上一刻。

    忽然便放松下来,她往路口时不时巴巴看过来的女使那儿扫了一眼,轻快道:“没什么好不放心的,此处视野开阔,你我之间恪守君子之礼,自然不怕人言。”

    话是不假。故园背朝汴河,与河道相接之处起了一个小渡口,正是他们此刻所处之地。秋水连天,水波如银镜浮花,昼夜不停,向东奔流而去,如此辽阔景象,便是有人意外来到,也能一眼看清他们在做什么。

    只是晏书迟听到那“君子之礼”四字,心里便咯噔一下,慢慢凉了下去。

    见面就强调恪守礼节,看来是在暗示他送簪逾矩。既惹人不快,那这次约见,就是要与他分说清楚,划开界限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机会……一念起,又记起以沈遥为人,怕是最厌恶纠缠不清之人,又黯然放下。

    原来,原来他与她到底无缘,那些关于未来的想象,也果然都是妄想……罢了,能有曾经这一段相处的时光,已是他的幸运。既然她无意,那他便依她所愿,从此退一射之地,不再打扰。

    只盼她能一世百岁无忧,他便也无憾了。

    沈遥:?

    她不过才刚随口说了一句,晏书迟怎么就忽然面色发白,失魂落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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