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七月的促织娘犹然在野,一声长,一声短,伴着明月下的小娘子,一同殷殷乞巧。
沈遥挽着崔道蔚的小臂,慢慢走过宅中小径。崔道蔚把着手中的纨扇,含笑轻道:“今日到你的笄礼正了笄,待到九月,你也要记得来给我添妆啊。”
添妆即是在婚期将近之时,由亲友为新娘添置嫁妆,以表心意。九月添妆,也就是说,崔道蔚与郑允的婚事已经定好在九月了。
沈遥手上收紧:“蔚娘……”
“怎么你看着比我还紧张?”崔道蔚笑道,沉默片刻,又问:“阿遥,你曾经说,心在天地外,区区内宅又算什么——现在可还这样想?”
沈遥低低应了一声。
崔道蔚便笑,半是叹息地说:“阿遥,你知道我和观云……我是愿意同他过这一生的。”
明明是儿女心事,她此刻说来,却无半分羞涩扭捏之态。
“何况成了亲,也不是说便是终局了,”她道,视线悠悠地投向前方,不知在看何处,“阿遥,人和故事是不一样的,戏有落幕,但在终焉之前,我们会永远向前走——还是说,你不信我,能挣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转过头,挑起眉来看她,沈遥瞧着她含笑的眼睛,不觉也笑起来:“我当然信你。”
车马已停在仪门,她们在照壁前停步,崔道蔚正要上车,却又停下来,回身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担心你和他的事么?”
女使仆从在侧,她说得含糊,沈遥却一瞬便明白了“他”的含义,窘道:“担、担心什么?”
崔道蔚手中纨扇往面前一遮,只露出一双揶揄的笑眼来:“因为你们写出来的东西。观文识人,我看他和你一样,都有股呆气——两个呆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毕,她抿唇忍下到嘴边的笑声,转身登上马车,不管车外沈遥羞恼交加的一声叫唤,轻快道:“走了,不必再送。”
车夫扬起鞭,马车辘辘动起来,出了沈宅,在洒满月色的街道上行驶。
崔道蔚倚在凭几上,看着起落的车帘下钻进的一点月色,回想起方才沈遥的反应,不由又是摇头一笑。
两个呆子……也算天造地设了。
沈遥站在大门处,看崔家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才又提着灯,一路慢慢走回飞光阁。
飞光阁中彩楼犹在,设在庭中的小案上,穿着五色线的七孔针静静摆在上面,针线细密。女使捧来小盒,问:“女郎,要看看小蜘蛛么?”
沈遥回过神:“拿来吧。”
鎏金小盒里,一只小蜘蛛正盘在角落,吐出细细丝线,殷勤忙碌。这是沈逢送来贺礼的其中一件,特由亲兵护着,一路小心照看着送到了汴京。
在家书里说了将要办笄礼的事后,沈逢生怕赶不及,早早便置办了一大车贺仪送来,也不知俸禄还剩下几成。贺仪之中,除却她一贯喜欢的古玩字画、书墨笔砚,便数这只小蜘蛛最惹眼了。
七夕夜取小蜘蛛安于盒内,次日看之,若结网圆正,便为“得巧”。
千里迢迢送来这只小蜘蛛,到底是说针线女红不必她操心,还是觉得她沈遥手艺活儿烂得连兄长都放心不下要帮一把啊?
她有点郁闷地戳戳鎏金小盒,小蜘蛛在盒内警觉地一顿,见没有更多的动静,又继续勤勤恳恳地织起网来。
哼,反正她若要送人东西,也不会是什么手帕香囊。大名鼎鼎、有口皆碑的玉京客,自然是送那最难得最珍贵,只有她能送出、千金也难换来之物。
她阖上小盒,朝彩楼点点下巴:“放上去吧。”
七夕娘子乞巧,郎君乞聪明。这个时候,晏书迟应当也在庭院里,铺楝叶扎阁楼,对月作供桌。
等解试吧,花簪和《酆都遗事》的事,都等到解试之后再计较。
过了几日,裴秀果然便问起相看的事来。
沈遥正陪她在廊下闲坐。七月已开始起了风,卷去不少夏日炎热,她拿了最新一刊的《国风》随意翻看,裴秀取了花枝,小心地挑拣着插入瓷瓶中,一面便说起了此事。
沈遥手一滑,好悬没把那本《国风》掉到地上去:“阿娘……阿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本来都快忘了这事的,怎么又给崔道蔚说中了!
裴秀面色倒寻常,只端详着花枝,仔细调整在瓶中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随口一提:“前日我去赴宴,陈夫人和宋侍郎家的娘子向我透了口风,话里话外都很喜欢你呢。”她笑道。
裴家的不知道哪个表兄,和宋侍郎的儿子——完全想不起是谁。
沈遥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马上丢下书凑过去,紧张道:“我不要!阿娘,你没有答应什么吧?”
裴秀剪下一枝斜逸的桂花,有些疑惑地看过一眼:“没有。都没问过你的意见,我怎么会答应?”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裴秀接着问:“不过阿遥,崔娘子婚期也近了,你呢?你想开始相看了吗?”
沈遥眨眨眼,沉默一会,试探道:“可以……可以晚一点再开始吗?”
虽然和蔚娘玩笑时言之凿凿,但她也知道,女儿和儿子总是不一样的。沈逢可以拖到现在毫无动静,裴秀和沈未也不会着急,但她已过了十八岁生辰,笄礼也行了,寻常人家这个时候大多都已定了亲,再在家里留一两年,便会出嫁,而她甚至还没有开始相看。
她之前对成亲没什么憧憬和期盼,裴秀和沈未也就随她,一直不曾提起。可是也许放任到现在,就是极限了……
裴秀道:“可以,你想什么时候开始都行。”
满心乱七八糟的思绪忽而一断,她抬起头,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过去。
裴秀放下小剪,柔软温暖的手覆过来,握住她的:“阿遥,我和你阿爹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她望进她的眼睛,强调道。
“不想相看也好,想在家里多呆几年也好,就是一辈子也不出嫁,都没有关系,”她说,“阿遥,我们只希望你能快快活活地过这一辈子,从心所欲,不必做任何不愿做的事情。”
她怔怔道:“阿娘……”
她一直以为,女子成亲生子,是天经地义之事,即便经天纬地之才如崔道蔚,最终也要嫁作人妇,操持一府家务。她在汴京书院六年,见过因婚事黯然结业的女郎,也听过直讲博士们谈起蔚娘时若有若无的叹息。
“可惜……”他们这样说,她知道他们在可惜什么,可惜是女郎,可惜到底要嫁人,可惜一身才学,不能出将入相,话封侯事。
她总不愿想嫁人的事,却也知晓,总有一天,她也要踏上这条所有女郎都要踏上的路,去嫁一个自己未必认得,未必喜欢,未必愿意与之共度一生之人。
月仙人可以独居酆都,拒绝与白帝少昊重归于好,但这是故事,故事所以是故事,不过因为现实永远无法实现。
可是裴秀说,她可以有别的选择,不必一定要走这条路。
“本来是担心若你有什么想法了,却不好意思说,拖着就白白蹉跎了……早知你这么抵触,我就不问了,”裴秀叹道,“阿遥,不嫁人也没关系,你这些年到手的润笔早够你衣食无忧,更别提还有我们一直为你攒着的那一份。沈家有你阿爹,日后有你阿兄,便是出去自立了女户,也没人敢欺侮你,你不必担心。”
沈遥抬起眼,不自觉地握紧裴秀的手。
她没有想到,裴秀竟已将这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得清清楚楚,只为了她能没有顾虑地从心而行。
而她……她的心指向的,又是哪条路?
眼前好像又闪过润泽如水的花簪;词曲相和,谈天说地;越过喧闹人群、遥遥投来的目光。
她低声道:“阿娘,我会好好考虑的,不管最后选择如何,都绝不会勉强自己。”
裴秀微微一笑,拾起案上那枝桂花,簪到她的鬓边。
八月,李娘子师父在信中提到的下山之日,与解试一同到来。
江湖消息没有这么快能传过来,解试却是近在眼前。沈遥过了心不在焉的三天,正摩拳擦掌,准备去清都茶坊堵人,听秋宴的请柬却先递到了沈家。
听秋宴,是汴京林家筹办的宴席。林家从开国之初传承至今,煊赫已有百余年,这些年来虽因族中人才凋零,地位大不如前,但到底底蕴深厚,每年深秋之时,都会于城郊故园举办岁时宴,广邀宾客。汴京城中官宦子女,无不视此为交游的重要之机。
今年解试过后,再半年便是春闱大比,未免耽误接下来的应试温习,听秋宴逮着这个时间,仲秋便办了。也就是说……考完了试的晏书迟,也会赴宴。
解试的榜虽还未出,但他们之间的账,却可以先算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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