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郑重地把发带收了起来, 打算明天一早就带上。
颜楚音凑到书桌前看沈昱的笔记。沈昱正在看的那两本书,《河防述略》和《平吴山川地理图》,内容都有些晦涩, 还涉及了大量的算学的内容,什么“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 还有什么“并踵舌而半之,以乘正从”, 根本看不懂啊!
颜楚音决定不为难自己, 视线从书本上挪开, 转而看向沈昱的读书笔记。笔记是沈昱从书中摘抄的精华内容,还加了很多注释, 有些地方甚至配上了手绘的图形。看沈昱的笔记, 就觉得好懂多了。认真看几眼, 仿佛能看懂一样。
沈昱放好发带, 见着颜楚音捧着笔记认真钻研的模样, 觉得过分讨喜了, 笑着说:“我已经看到了第三卷 , 你要是感兴趣, 我把前两卷的笔记找出来。”
颜楚音一脸敬畏地把沈昱的笔记放下,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 做出了一副乖巧的模样。迎上沈昱疑惑的眼神,颜楚音感慨道:“考科举真难啊!”
很多人觉得只要把四书五经读透了, 科举就没问题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到了秋闱、春闱和殿试,策论会占据很大的比重。而假如说某一年的策论考治水, 赶上主考官特别务实, 考生必须说出几条可行之策, 才有可能被打高分。
沈昱摇着头说:“我这并不是为了科举。”今年的秋闱, 他并不怎么担心。之所以勤于看书,更多的还是为了给以后的仕途做积累。沈昱解释说:“比如说这部《河防述略》,它将我朝几乎所有重要的河流都囊括了进去。只要我钻研得深了,他日为官时,若接到地方上的急报,说哪里旱了哪里涝了,我便可以迅速在大脑中有大致概念,而不是全然依赖地方上的奏报,当个半瞎子。”
这说说得其实有些狂妄了。别人还在苦苦准备科举,你都想到当官以后的事情了!在太学里,沈昱与人交往再深,他都不可能在人前说这样的话。传了出去,人们少不得在心里嘀咕,好你个沈昱,装个谦谦君子的模样,没想到是个狂生!还会有人揣测,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肯定能中进士,难不成因为你是丞相的孙子?但在颜楚音面前就没这份顾忌了,小侯爷其实很欣赏他这种态度。
在宠爱中长大的小侯爷,自然而然就养成了骄傲的性子。
他知道沈昱有本事。既然沈昱的能力超出了庸人一大截,那为什么要和庸人一样循规蹈矩呢?沈昱隐在骨子里的“狂”,恰恰是颜楚音最喜欢的那一点。
颜楚音感慨说:“难怪!太子哥哥至今仍要每日抽出时间看地方志,是皇舅舅吩咐的。皇舅舅还会查他的功课。估计皇舅舅心里的想法和你一样吧!”
沈昱:“!!!”
这种涉及了皇上如何培养储君、揣摩皇上心思的话是我可以听的吗!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秋闱的时候,就在秋闱的考场上,我们忽然互换了……那你今年岂不是白考?”颜楚音忽然惊恐起来,“我连模仿你的字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帮你答题了!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咱俩真的这么倒霉吧?”
沈昱其实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真互换了,那就装病弃考。反正他现在不及弱冠,就算这科顺顺利利真一路考中了,朝廷也不会直接委以重任,肯定要让他去修几年书之类的,熬上几年。下一科再考也是一样的,不会耽误什么。
无非就是名声上不好听。肯定会有人在背地里说,什么太学四公子之首,结果竟然生病弃考了,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呢……这种流言伤害不到沈昱。
颜楚音却越想越着急,望着沈昱说:“要不然咱们去福国寺拜拜菩萨?”
说到福国寺……头回互换时,他们就想去福国寺找大和尚问问原因。结果几次互换都没闹出大事,甚至还解决了很多问题,他们就一直拖着没去寺庙。
沈昱轻咳一声:“你忘啦,我们还曾在道观见过面。”
那次是东留园情信案之后,沈昱待在颜楚音身体里,直接跑去道观见颜楚音。道长、道童们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天尊们也没有把他们当成妖孽收了。
颜楚音想起观主爷爷和蔼可亲的模样,眼神忽然坚定起来:“观主爷爷瞧着挺有修为的,还与丞相爷爷交好,日后肯定能飞升。他都没发现我们互换,大约是因为我们互换不是坏事……肯定是这样,我们互换是一件吉祥的事!”
沈昱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和颜楚音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很容易就笑出来。因为小侯爷的脑袋瓜子里总藏着许多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好玩念头。
沈昱说:“那你可以放心了。既然是件吉祥事,肯定不会影响我秋闱了。”
“虽然事情的真相肯定是这样的。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贿赂了一下各路菩萨、仙人。”颜楚音严肃地说,“从明天开始,我多给寺庙和道观捐点钱。”
“你还有钱吗?”沈昱知道颜楚音的私库早已经捐出去了。
“有的……吧!算了,我还是抽空抄抄经文吧,抄经也是功德。”
沈昱又被逗笑了。
第二天轮到颜楚音休息。练武讲究一个松持有度。武师傅懂这个,所以也严苛的训练中也安排了休息的日子。颜楚音就起晚了。他起床时,沈昱都用过早膳了,坐在院子里陪平国公聊兵法。景福长公主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茶。
这是平国公府的宅子。但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不经常往颜楚音和沈昱的院子里跑。他们是为沈昱考虑。毕竟之前颜楚音邀沈昱一起住时,两人是打算一直住外头的,明摆着不希望被长辈管束。后为了安全考虑才叫颜楚音搬回来,沈昱为了陪颜楚音只能跟着搬了进来。要是长辈总往这边跑,说不定会叫沈昱觉得不自在。一直等到颜楚音这天休息,平国公和公主才难得来院子里久坐。
夫妻俩特意等到日上三竿才过来,万万没想到颜楚音竟然还在睡觉!
夫妻俩顿时就不好意思了。景福长公主有些尴尬地说:“这孩子……怎么能睡到现在还不起呢?”哪有客人还在,主人却睡到这么晚都不起床的道理?
长公主正要唤人去把颜楚音喊起来,沈昱连忙阻拦。他和颜楚音的父母不熟,原本是打算摆出日常在太学时的模样,在颜楚音父母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这时为了叫颜楚音能够多睡一会儿,却什么顾不得了,连长公主都敢反驳了。
沈昱说:“音……咳,新乐侯这些日子勤于练武,日日汗透衣衫,别提多辛苦了。今日难得休息,长公主和国公爷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黄帝内经》素问篇说得好,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可见只有顺其自然,才能身强力壮。学生以为,此时贸然叫醒新乐侯不利养生,不如由着他睡到自然醒。”
景福长公主:“……”
平国公:“……”
不愧是读书人,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别以为我们不懂《黄帝内经》,那句话的意思明明就是讲人应该顺应四季规律,春夏养阳、秋冬蓄阴。什么时候睡懒觉都能拔高到顺应天道的高度了?
但也不仅仅是沈昱心疼颜楚音,景福长公主和平国公同样疼儿子。
他们做父母的,见儿子知道上进了,绝不会拦着。颜楚音练武时,长公主再心疼,也不会怪武师傅下手太重。但今天既然轮到休息,那确实可以叫颜楚音再睡会儿。只要沈昱这个做客人的不介意,长公主身为母亲就绝不会介意。
长公主便说:“原来如此……圣人说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大约也是这么个意思。那便叫音奴继续睡着吧。小厨房里别熄了火,温着粥等他醒来喝。”
沈昱:“……”
老子那话也和睡懒觉没啥关系啊!
沈昱厚着脸皮点头附和着长公主的话。
这一幕其实挺逗的,只是身处其中的人好像都有几分尴尬。
平国公和长公主主要来看儿子,但亲儿子还在睡,沈昱这贵客却无人招待——如果沈昱没救过颜楚音,那他身为小辈,平国公和长公主在招待他时,态度上就不用如此郑重——夫妻二人便不好直接就离开了。正好院子够大,景致也好,长公主就叫人摆了点心和茶水,拉着沈昱在院子里吹吹凉风、聊聊天。
起先是尬聊,明明大家都有意好好相处,气氛却越来越尬。
好在沈昱所学甚广,兵书也读过几本,知道平国公执掌兵部,就试探着说起了兵法,用史上知名战役做例,先说说自己的理解,又请教平国公的看法。
这话题正送到平国公心坎里!他和那种非常传统的读书人没话说,但聊兵法在行啊!沈昱问的一些问题,还真问到了点子上,平国公的兴致就更高了。
于是等到颜楚音起床的时候,就见到他父母和沈昱相处得其乐融融。
阳光下,长公主笑眯眯地看着和丈夫相谈甚欢的沈昱,就像是看着什么心爱的小辈一样。而平国公呢,对着沈昱真算得上是倾囊相授了,嚷嚷着说某个见解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谁都没有传授过,今日看着沈昱有几分悟性,才愿意说给沈昱听……沈昱呢?就是一副乖的不能再乖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听着。
颜楚音趴在窗户上看着。
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乐了。
哈哈,这场面瞧着——沈昱就像是他爹娘的另一个儿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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