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武师傅捧着一瓶药酒,照例要帮颜楚音松一松筋骨。
沈昱忍不住问武师傅,他能否在一旁围观。
他读过很多医书。虽说不能去医馆里坐诊开药, 但也自学了一些医理。知道换季时多吃点什么东西有益健康,某几味常见中药对应了什么症候, 老年人应当如何保养身体……他的自学能力不错,这会儿之所以想要围观, 就是想着从武师傅那里学个一两手,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好帮颜楚音纾解疲乏!
武师傅本人并不介意。他这一手推拿的本事,虽然很有成效, 但着实算不得什么家传秘技, 沈昱想看就看呗。但武师傅担心新乐侯会介意。毕竟每回松筋骨时, 小侯爷都要鬼哭狼嚎。若由着沈昱围观, 小侯爷会不会觉得很丢脸?
却不想, 颜楚音更是不会介意了。
进了屋子, 关上门。推拿时周身的毛孔都会打开, 要是大开门窗, 就有邪风入体的危险。因此门是一定要关上的。颜楚音脸朝下躺在小榻子上。他天生皮肤白皙,又是容易留痕的体质, 此时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半块好肉!
每块乌青的颜色还不一样。有些乌青是前几日留的, 已经淡了一些;有些是今日新增的,乌得格外厉害。淡的乌青上叠了深的乌青, 看着就更可怖了。
光看这个后背, 就知道颜楚音自练武以来, 真的没少吃苦头!
武师傅把药酒倒在自己手心里, 先磨蹭起热,然后按在颜楚音脊背上,用力朝中间推,一边推一边冲沈昱解释,这里是什么穴位,走得哪条经络,应该用什么力道,冲着什么方向使劲,其目的又是什么……颜楚音顾及着旁边站着沈昱,没好意思像前几天那么叫,使劲咬紧牙关。但没坚持多久,他就受不住了。反正他在沈昱面前都吓哭过,面子早没有了,实在忍不住就……就叫吧!
颜楚音再次鬼哭狼嚎起来。
武师傅忽然笑了一下,摇着头对沈昱说:“你别学了。”
沈昱:“???”
“你学会了也没用。”武师傅大约是这几日教学体验太好,知道颜楚音不会在小事上摆侯爷架子,因此十分敢说,他的视线落在沈昱紧握的双拳上,再次摇了摇头,“小侯爷一叫,你就舍不得了。你一舍不得,就不敢使劲了。可不使劲就不能把淤血揉开,效果不会那么好的。所以我说,你学会了也没用。”
沈昱:“……”
不愧是能百步穿杨的武师傅,眼力太牛了!
只要熬过武师傅冷酷无情的铁掌,颜楚音便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身体再不复沉重,轻飘飘地如同坠在云端。他趴在小榻子上,侧头看着沈昱,惬意地笑了起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顺利的话,明天早上应该就能收到了。”
“礼物?”沈昱竟然有些期待。
之所以明天才能给出那份礼物,是因为这个礼物有些特殊,需要先向皇舅舅报备。长公主不许颜楚音往外跑,颜楚音不好亲自跑去舅舅面前撒娇卖乖,只好给舅舅去了信。他相信皇舅舅肯定会答应的,所以已经提前准备起来了。
只要收到了皇舅舅的回信,他立马就能把礼物送给沈昱了!
颜楚音小声说:“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礼物……但我觉得很有意义……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是要送的……你应该会喜欢吧?”
他手里不缺好东西,拿着珍贵名砚和珍稀古画送人,就像普通人随手将自己日常用的普通砚台和自家祖父所作的画送人一样。所以,之前给沈昱在避暑山庄布置书房的时候,什么好东西都往书房里摆,颜楚音并不觉得那有什么。
这会儿,想到自己偷偷命人准备的那份礼物,他才终于觉得紧张了。
“无论音奴送的什么,我都会喜欢的。”沈昱认真地说,“因为音奴总是会把自认为是好的东西送给别人。”熟知颜楚音秉性的人都知道,小侯爷对于自己在乎的人总是很大方。无论那样东西是什么,都代表了颜楚音一份真心实意。
颜楚音的耳朵有些红。沈昱这也太会说话了吧!
武师傅捏着那瓶药酒,尴尬地站在一边。那个,我这么大只的一个人还在这里站着,你们就算要诉“衷情”,能不能等我走了再诉?不要彻底无视我啊!
内庄,皇上先看了太子的信。太子守着京城,并没有来避暑。得知颜楚音被蛇咬了,快马加鞭送了信过来。看完了太子的信,皇上又拆了颜楚音的信。
颜楚音的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皇上看着看着就笑了,对身边的近侍说:“就这点事,哪里值当写封信来找朕报备……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年轻人真会想,竟还可以这样送礼!”
近侍心道,难怪新乐侯一直圣宠不衰,谁叫他就是可人疼呢。民间也好,后宫也好,有些人骨头轻,被人宠上几分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但无论皇上怎么疼新乐侯,他也就是私下和皇上相处时随意了点,大事上从未失过分寸。
这事吧,不报备好像确实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新乐侯又不是要把整件侯爷朝服都送给沈昱,只是想要把衣服裁开,选一截布料给沈昱做个小东西而已。
尤其新乐侯圣心优渥,皇上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他?
举个不是那么恰当的例子,人人都知道妾侍不能穿红,那样不合规矩。但真有那种爱美的妾侍,在帕子上绣了朵正红小花,或簪子上坠了一颗正红的小珠子,难道主母就会把这个妾侍打杀了?不至于的。寻常人根本不在意那些。
但颜楚音正儿八经找了皇上报备,便显出了他对我朝威仪的看重。他的爵位是皇上赏的,侯爷朝服是礼部发的,即使旧朝服已经小了,不能再上身了,但它们依旧代表了朝堂的威仪。颜楚音在意沈昱,却也丝毫没忘了这份威仪。
这样的处事就非常妥当。
虽然近侍不敢拿自己和新乐侯比,却也觉得被新乐侯教着上了一课。
皇上又说:“沈昱救了音奴,朕不好大肆赏赐,却也不能不赏。这样,听说沈昱自幼承习张体,内库里有几本二张真迹,找出来悄悄给沈昱送去。莫惊动他人。”随着皇上年纪渐渐增长,他如今也很欣赏大张的字体。那几本真迹显然都是他心爱之物——非心爱之物哪里还想得起来——但毫不犹豫就送了。
近侍忙笑着应下,心里又忍不住感慨,沈公子此番算是真正得了圣心了。其实皇上真大张旗鼓给沈昱送了礼,又如何呢?没有人会说皇上的不是。就算要咬舌根,也是说沈昱此人谄媚武勋,落的是沈昱的名声。偏皇上嘱咐了要悄悄地送,这才是真正为沈昱好呢。日后沈昱蟾宫折桂,等那时再高调也不迟。
皇上收藏的二张真迹都放在内库里,而内库在京城。就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去也需要时间。颜楚音的准备的礼物就没这么麻烦,收到皇上的回信后,他连第二天早上都等不了了。当天晚上就捧了礼物,眼巴巴地送到了沈昱面前。
屋子里点着烛火。
沈昱在看前朝某位非常善于治水的官员留下的《河防述略》。此书一共有三卷,沈昱已经读完了前二卷,正在读第三卷 。他一边读此书,一边还拿着今朝某大家所写的《平吴山川地理图》作为参考,时不时在空白纸上勾勾画画。
颜楚音一凑过来,沈昱就停了笔。书永远看不完,第二天再看也是一样。
礼物?
沈昱笑着问:“不是说要等到明日早上吗?还以为我今夜要彻夜难眠了。”
这话说得颜楚音很高兴,忙把盒子递给沈昱。
沈昱迫不及待地打开,便看到盒子里躺着一条深色的发带。乍一看,这条发带平平无奇,只是用料不错,针脚也缜密。上面没有按照颜楚音本人的喜好缀着各色宝石,看着不像是他的东西。沈昱又拿起来看,没有找到别的细节,边角处没有绣着颜楚音的名字,就故作失望地说:“竟然不是你的心爱旧物?”
颜楚音得意地说:“你仔细看看这料子!这是用我的侯爷朝服改的!”
沈昱:“!!!”
不怪沈昱没能一眼看出来。侯爷朝服和寻常衣服的最大差别在于制式、在于衣服上绣的图案。颜楚音叫人把朝服裁了,那制式就看不出来了。裁开的布料重新缝合做成一条发带,绣图重合又重合,绣得到底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我抢了你的发带,便还你一条。”颜楚音觉得这事做得太公平了,“你放心吧,我已经和皇舅舅报备过了。而且这发带处理得仔细,几乎看不出是用朝服改的,不会有人参你逾越。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就要经常地带一带哦!
不知道为什么,颜楚音以前送礼的时候,才不管对方使用这份礼物的频率高低。但是这样一条用旧朝服改的发带,他却盼着能日日出现在沈昱的头上。
沈昱几乎都傻了。再是心思玲珑,他也没想到这份礼物会如此特殊啊!
看出沈昱是真心喜欢,颜楚音松了一口气,又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我这爵位呢……是皇舅舅赏的,不是我自己建功立业拼来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沈昱珍惜地拿起发带,用力握在手心,不假思索道:“我很喜欢这个……不过,日后等你建功立业换了新的朝服,是不是还应该再予我新的发带?”
“好!”颜楚音二话不说就应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约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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