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楚音敢在老翰林面前皮那么一下, 是因为老翰林肯定猜不到他和沈昱之间奇妙的互换经历,这种“我认识你哦,真的认识你哦, 其实我俩昨天才聊过天,你还夸过我来着, 但你暂时却不认识我”的状态,颜楚音觉得有点好玩。
但颜楚音绝对不敢在皇上面前皮。
他有一种预感, 要是对着皇舅舅皮了, 那他和沈昱的小秘密就保不住了。
因此, 进了御书房,颜楚音老老实实地编起了瞎话:“昨日和沈昱见了一面, 听他说起一事……皇舅舅, 沈丞相今日上折子了没有?能给我看看不?”
皇上就故意板着脸:“丞相的折子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颜楚音立马改口:“那我不看了。”
换作别人, 听了皇上这话, 得第一时间跪下请罪吧?颜楚音知道皇上没有真的生气, 笑着问:“嘿嘿, 让我猜猜看丞相的折子是不是和启发民智有关?”
皇上笑着说:“那你猜错了。”
颜楚音愣了一下, 随后反应过来, 启发民智这个话题是昨天才聊起来的,丞相需要考虑很多问题, 许是还得仔细地思量一些日子,才能给皇上递折子。
丞相大人又不像他, 想到一出是一出。
颜楚音一拍额头:“怪我!是我沉不住气。我昨天正好和沈昱聊了相关的话题,心里尽装着这事呢, 整宿没有睡好, 梦里都在想法子……这不, 刚想出来一个小点子, 我急着来皇舅舅您这里卖弄呢!未曾想到丞相还没上折子。”
其实皇上这会儿很忙。
一般大人忙的时候,都不爱听小辈扯东说西的,一句“边上玩去”就把小辈打发了。似乎在大人心里,小辈们肯定想不出什么靠谱的点子,只会耽误事。
皇上却示意大太监给颜楚音倒了一杯茶,让颜楚音坐下来慢慢说。
颜楚音就仔细说了他昨天和沈昱都是怎么沟通的,沈昱又是怎么提出要弄小册子的,还提出要让县学的秀才们去百姓中宣讲。皇上愣了一下,问:“把宣讲一事记入县学日常考核,未达标者取消生员资格?真是沈昱提出来的?”
颜楚音正要点头,皇上又说:“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你能想出来的呢?”
颜楚音:“!!!”
所以说,不在皇舅舅面前皮是对的,因为真的瞒不过皇舅舅去!
“别、别管谁想出来的,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颜楚音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沈昱的主意超级棒,几位老大人的心也是好的。沈昱却说这事推行不易。”
他从怀中掏出那一本厚厚的私库账册,放在桌子上:“国库艰难,我寻思着撰写、刊印小册子也不必叫国库出钱,我捐了私库,应当够用一阵子了。”
这大方的样子叫皇上都吃了一惊。
但细想来,确实又是颜楚音能做出来的事。
别人看新乐侯总觉得他张扬恣意,但身边的亲近人却知道,颜楚音这个人其实是没什么私心的。皇上感慨说:“哪至于就这般艰难了。要是在全国各地铺设蒙学,那确实有些……但按照你们说的法子去做,国库完全负担得起。”
颜楚音摆摆手:“反正我捐出来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
他紧接着又说:“沈昱还道,更难搞的则是朝中的一些反对派。他们或觉得启发民智毫无意义,反倒是容易叫百姓起反叛之心。或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我刚想出一个法子,就是专克这些反对派的!叫他们一句反对都说不出来!”
皇上越发起了兴致:“哦?究竟是什么法子,竟有这么大威力?”
颜楚音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显然心里很是得意:“倒也不完全是我自己想的。刚去翰林院走动,看到一位老翰林在读幼童启蒙物,是一本诗选集,每首诗都选得很有意义,我看的那首就与孝悌有关。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咱们的小册子,编写的时候不是会分很多部分吗。一部分和防骗有关,教百姓如何拆穿常见的骗局,免受损失。一部分和防疫有关,主要是阻止疫病的发生,同时也教百姓辨别一些常见的药材,患了小病不用苦熬着,自己上山采药就能医好。还有和律法有关的、和简单算术有关的等等。”颜楚音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意思是,小册子里的内容绝不能是干巴巴的描述,必须用白话文来写,要加入生动的事迹,叫百姓像听故事一样把重要的知识听进去。”
皇上点着头,认为颜楚音说得很有道理。
“既然都是编故事,我们完全可以往每个故事里加一点特殊的料进去!”颜楚音有些激动,“就像老翰林的那本幼童启蒙诗集,每首诗或关于孝悌或关于忠义,我们的那些故事,别管它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防骗还是为了防疫,都可以加一些忠君爱国的思想进去!好比说防骗吧,那个故事肯定和骗局有关,坏人是如何设局的,好人是如何受骗的,受骗造成的惨烈后果是什么。到了故事最后,我们得安排一位聪明的好人来揭穿骗子,好人得善果,恶人有恶报。然后,这里再加几句忠君爱国的话,最好不怎么突兀的,能和情节关联上。”
“每个故事里面都有部分忠君爱国的内容,我看反对者还能说出什么来!”颜楚音恶狠狠地说。你反对什么?是反对忠君,还是反对爱国?想好了再说!
颜楚音这个法子,细究起来是有些流氓的。
但这样一来,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他们是不得不闭嘴了。
而对于那些觉得不能叫百姓知道太多、一旦知道多了就会民心晃动的人来说,小册子都已经如此密集地宣扬忠君爱国了,他们应该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咱们这小册子,虽然主要功能是防骗、防疫、普及律法、启发民智等等等等,但咱们明面上不这么说,明面上只说一条,这册子就是教全天下人如何忠君爱国的!”别看颜楚音年纪不大,他已经深深掌握了武勋不要脸的精髓。
音奴这小促狭鬼!皇上直接不顾形象地笑出了声。
“好好好!”皇上赞道,“这法子确实不错。”
“皇舅舅,您先别夸,给我攒着。我还没说到重头戏呢!”正好杯中的茶水凉得差不多了,颜楚音像喝酒似的一饮而尽,豪迈地放下杯子,“其实沈昱前些天还拉着我们,我、曹录、婓鹤和蒋陞,他拉着我们几个讨论边防问题。”
边防啊……皇上的视线从书架上一掠而过。
书架上摆着一秘盒,盒子里放着顺国公从西北递来的密折。他们君臣每月都会通信。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不怀疑顺国公的忠心,他们的君臣情谊也不会轻易被人挑唆了去。但涉及边防军务,不是皇上一个“不怀疑”就够的!他要是什么措施都不采取,凡事只仰赖顺国公的忠心,那他根本坐不稳皇位!不说顺国公日后会不会变节,皇上都不敢确保自己是不是时刻英明的。
尤其是近来发生很多事,连皇宫都进了“耗子”,很难说顺国公那边的密不透风就是真的密不透风。根据手头现有的资料,那股在慈孤院里动了手脚、往宫中插人的势力,他们早几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几十年够安多少探子了!
整个朝堂看似稳定,暗中却多有波澜。
在这个时候,西北必须要稳!
整个边防军务都必须要稳!
皇上的左手慢慢搭上了右手大拇指的扳指,不紧不慢地转了起来。虽然他看似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在考校颜楚音这个遖峯小辈的功课一样,看看他想出来的法子是不是真的绝妙,但其实真正熟悉他的人就该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颜楚音还是那一副“我真聪明,我怎么这么聪明”的骄傲样子:“我们以史为鉴讨论过换防的问题,但换防肯定是不成的。于是我说,与其这么折腾,不如直接往军中多放几个监察官,明的放几个,暗的也放几个,怎么的都够了。”
毕竟现在的顺国公还是很忠心的,对于忠心的臣子,这样的防备程度已经够了。如果再用别的控制手段,比如严格监视他的家眷,反而失了君臣之谊。
“但后来不就想起要在民间推广小册子了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那么灵机一动,我忽然就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想了。我忽然意识到,要是几个监察官不够,明的监察官可能会被收买,暗的那些可能会背叛,总归不能叫人彻底放心。那么……嘿嘿,如果军中的每一位士兵,如果边境城中的每一个百姓,他们人人都是监察官呢?总不能人人都被收买了吧?这就能确保万无一失了。”
这听上去真像一个孩子在异想天开。
“那要如何确保人人都能成为监察官呢?”皇上笑着问。
“很简单,就和小册子一样,我们也在军中和边境城中发小册子,然后每一旬或者每个月都组织他们学习小册子。这个军中专供小册子的重点就两个,一个教大家如何分辨密探,另一个教大家忠君爱国。”颜楚音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又竖起了第三根,“若能教士兵一些战场急救常识,那当然再好不过。”
只要士兵们将忠君爱国牢记于心,他们忠的是君,爱的是国,是为君王而战,为国而战,为百姓而战,就不怕只知将军而不知皇上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皇上顿时百感交集,竟是直接愣在了那里。
其实这法子不难。
但有用吗?绝对有用!顺国公既然是忠君爱国的,他就绝对不会反对在军中展开这样的教育,他甚至还会主动去推行!因为他也不想给外人可乘之机!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中央朝堂担心边将反了。而边将却担心中央朝堂担心自己反了。在这个玉玺上刻“受命于天”的时代,其实哪有那么多武官想反的?
可是,为什么在此之前,从没人想出这样简单又好用的办法来?
大约是因为……因为决策者眼中只能看到将军和各级官员,所以他们想出来的法子要么是限制将军的,要么就拉拢其他官员……他们看不到基层士兵。
那些最底层的士兵,在上位者眼中或许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但颜楚音看到了他们。
他视他们每一个都为有血有肉的人。既是有血有肉,那必然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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