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楚音这一夜没有睡好。
倒不是说沈昱的床不舒服。虽然这床确实没有颜楚音自己的床那么软, 被子不够轻,枕头又有点高,但颜楚音并不是不能适应。新洗过的被子带着一点淡淡的皂角香, 颜楚音闻久了,竟然觉得有点好闻, 比什么名贵香料都好闻。
这香味就像是沈昱本人。
并不是什么金玉堆里养大的,却带着一股天生的韧性。有人更爱精心伺弄出来的名贵盆栽花, 有人却爱悬崖峭壁上的独梅孤松。颜楚音觉得沈昱就长在悬崖峭壁上, 无惧风雪也无惧孤独, 同时也更接近温暖的阳光和甘甜的雨露。
和沈昱相处久了,真的很难不喜欢他。
这京城中, 人人都说京城四公子如何如何, 颜楚音以前没少听他人对沈昱的夸赞之语, 但真正认识沈昱以后, 颜楚音却觉得那些夸赞之语都还不够……
沈昱值得更好的!
躺在属于沈昱的床上, 颜楚音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但颜楚音确实没有睡好。他睡着以后就开始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朝堂之上, 和一群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吵架。吵架的内容就是那本暂时连影子都没见着的小册子。那群人轮番上阵, 说的都是小册子不好, 不应该推广什么什么的。
颜楚音这个脾气啊,在梦里的时候, 他差点冲上去咬人!
他道,国库有多难, 你们不知道吗?百姓的日子有多苦,你们不知道吗?推广小册子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你们怎么满怀私心, 竟然跳着脚地反对?
真说起来, 百姓的日子到底有多苦, 颜楚音以前对此也含糊着。
他所了解的百姓就是京城郊边乡下的那些百姓,肚子勉勉强强都是能吃饱的,逢年过节可能还有一身新衣服穿。要是脑子活络知道进城做点小买卖,别管是春天卖桃花,还是秋天卖山上的野果,那多多少少的,又是一个进项了。
对颜楚音来说,这些人过得日子已经够难的了。
然而老大人们却告诉他,百姓们日子艰难的时候,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于是在梦境里面,颜楚音一方面是羞愧的。尤其是当他战胜不了那些反对者时,他更羞愧了。他真的想为那些日子艰难的百姓做些什么,但他失败了。
他另一方面是愤怒的,愤怒于一些人的私心,愤怒于那些人把百姓当作是手里的棋子,愤怒于原以为无所不能的皇舅舅却原来有时也不得不学着妥协。
好不容易这一个梦挣扎着梦过去了,结果第二个梦又来了。
第二个梦和顺国公府有关,梦里颜楚音就赵十一的事找上了顺国公府,结果刚走到公府门口,忽然从公府里跑出来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戏台子上的丑角的戏服,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要造反啦!顺国公要造反啦!”
周围立时围过来一群人对着公府大门指指点点。
颜楚音朝顺国公府里头望去,一门子的妇孺,一个老封君巍颤颤地说:“没有造反,没有啊!”但是比起那个丑角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显得太弱小了。
颜楚音挺身而出,拦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声说:“顺国公府没有造反!”
那些看热闹的人就问,你怎么证明顺国公府没有造反。
颜楚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我这就拿出来给你们看!”然后他就开始掏身上的兜,这里掏过了,那里也掏过了,奇怪啊,他到底把证据放在哪里了。
在梦里,颜楚音急得满头大汗。
……
这两个梦一做,天就彻底亮了。
颜楚音睁开眼睛时,他和沈昱已经换回来了。他缩在自己的被窝里发呆。鼻尖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但使劲一吸气,颜楚音只嗅到了满鼻药香。
“沈昱之前拉着我们一起讨论和边防有关的策论,他是故意的吧?他是不是也觉得顺国公府现在处境很微妙?”颜楚音在心里叹道,“但换将肯定不行!”
不仅将不能换,底下的士兵更不能换。把西北的士兵换到沿海去,没有战事还好,一旦起了战事,西北那边的兵娃大都是旱鸭子,他们哪能海上作战?
“一个是利民小册子,一个是边防,这两件事都很重要。我得去盯着。”颜楚音艰难地爬起来,张口喊了双寿,叫他把侯爷的朝服拿过来,他要去上朝。
双寿看了看天色,小声道:“这会儿估计都下朝了。”
颜楚音这才发现自己起晚了。不怪他,梦里他先是舌战群儒,后来差点和那些围观的人打架,别提有多累了,快天亮时才正经睡了会儿,自然起晚了。
“那随便给我拿套衣服,我要进宫。”颜楚音说。
穿戴整齐后,颜楚音匆匆用了早饭,正要坐上马车进宫,忽然想起什么,又吩咐双寿把他私库的账本找出来,将账本塞进怀里放好了,才叫马车启动。
颜楚音自然是跑去见皇舅舅的。
但这日皇舅舅召了内阁议事,没能第一时间见他。
小太监围着颜楚音鞍前马后,唯恐怠慢了。颜楚音摆摆手说没事,随便转悠起来。这一转就去了翰林院。要搁以前,翰林院里清贵的翰林们肯定躲着颜楚音远远的,但这不是刚出了科举旧卷的事嘛,颜楚音一下子变得受欢迎了。
谁和颜楚音打招呼,他都笑眯眯地应着,但其实根本不认识谁是谁。
不对……有熟人了!颜楚音笑嘻嘻地跑到老翰林面前,就是昨天在道观里见过的那一位。小侯爷十分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小辈的位置上,很是自来熟地说:“原来您在这里当值啊……您手上看得什么书?好看不?能给我讲讲吗?”
一时间,大家看似在认真工作,其实注意力都在老翰林和颜楚音身上。
这个老翰林当了一辈子的翰林,虽然学问是好的,也常常被皇上召见,但就仕途来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其实他不是一个当官的料,更适合做学问。他一辈子本本分分、清清静静的,从不逢迎权贵,什么时候竟认识新乐侯了?
老翰林也觉得奇怪呢。
这是新乐侯吧?老夫从未和他打过交道,他怎么就这么自然地凑过来了?老翰林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忆了,其实他和新乐侯有过接触吧,只是他忘了?
颜楚音见到老翰林身边摆着一壶新砌的绿茶,一个茶杯里装着点剩茶,还有三个干净的茶杯倒扣着,还没人用过。他很自然地拿起茶壶,先给老翰林的茶杯里倒了七分满,然后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正过来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翰林木愣愣地看着他。
颜楚音笑着说:“正好我口渴了,向您讨杯水喝!”
老翰林:“……”
围观群众纷纷了然,原来老翰林和新乐侯私交这么好啊!啧啧,幸好他们平日里挺尊重这位前辈的,从未故意找他的不是!他们却不知道老翰林心里的苦,他越发怀疑自己可能是失忆了,连什么时候和新乐侯有了交情都不知道!
老翰林正在看的其实是他自己前两年写的一本启蒙书,给家里的小孙孙启蒙用的。这会儿颜楚音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值的时候看一本给自家孙子启蒙用的闲书,真说出来了,就好像他在不干正事一样。
但颜楚音冲着书页瞄了两眼,立刻就懂了。
老翰林肯定在考虑那本小册子该怎么编写,这本幼童启蒙书是参考物!颜楚音凑到老翰林身边,就着他的手,一连看了好几页。不得不说,老翰林确实有些水准。这本启蒙书乍一看是一本诗词精选,但每首诗的选择都有讲究,一来笔画要简单,二来诗词的主题都很明确,都是些忠孝仁义礼智信的内容……
好比说正在看的这首,第一二句讲的是孝,第三四句讲的就是悌。幼童读诗时,一方面学认字,另一方面也是在学孝悌。颜楚音体会到了编者的用心。
“好一番良苦用心啊!”颜楚音感慨道。
老翰林还没摸清楚颜楚音的路数,听到了这番感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正当他犹犹豫豫地寻找着话题时,忽然又听新乐侯大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老翰林一脸懵逼地看着新乐侯跑出翰林院。突兀地来,又突兀地走。新乐侯到底为什么来的?总不能真是为了蹭我一口茶水吧?这也不是什么好茶啊?
在同事们饱含各种意味的目光中,老翰林默默地怀疑人生。
颜楚音一口气跑到了御书房。皇上和内阁的会开得差不多了,内阁的老大们正三三两两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小侯爷一眼就看到老丞相了,他这会儿心情正激动呢,看到熟人——尤其还是一个统一战线的熟人——便有些抑制不住。
颜楚音跑到老丞相面前,冲着他挤眉弄眼,小声说:“嘿嘿,瞧我的吧!”
老丞相:“???”
好在老丞相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新乐侯本就是他很欣赏的小辈,这会儿看到他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脸欣慰地说:“好好好,就看你的了!”
颜楚音只觉得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他和老丞相这就算是同派官员了吧?他们要站在一起对抗那些可恶的“政敌”!颜楚音说:“我……咳,晚生刚刚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沈翁只管放心。”
老丞相:“???”
晚生?沈翁?
这分明是官场新人的用词!
新乐侯这是何意?老丞相百思不得其解。
就……很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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